再任乡党委书记

四八、再任乡党委书记

日月更替,年轮一圈一圈自然加密,仅仅加了两圈,千禧年的钟声敲响,人类进入到了2000年。这年年底,坊间不断有传闻袭来——行政区划调整——撤销区建制,乡镇升格为正科级。起初郝强没当回事,仅当街头巷尾听龙门阵,传得久了,便不是空穴来风,无风不起浪,他不能不信。而区不存,则区委书记必然消失。何去何从,设身处地,郝强也高尚不到不思考未来和关注去向的忘我境界。

郝强的忧虑,不是他一个人有。而像流行感冒,所有区乡领导,包括一般干部染疾不轻,他们等待观望,没有心思做事。欲撤未撤的待定状态,郝强无法预测将来,工作如何定位,他陷入迷茫,无奈应付。虽然这样想,但口头上和行动上还不能这样直白、冒险,切忌乱了人心。他必须撑着,无时无刻都在宣传,相信组织安排。

该来的必然会来。2001年,撤区并乡的工作正式启动,县委宣布了人事安排规则,所有区委书记就地卧倒,任区所在乡镇的党委书记,区长选择本区其他乡镇任党委书记。有人有想法,但一碗水端平,大家马儿大家骑,又不亏待谁,所以也没有人打得出喷嚏来。虽有不甘和不愿,搬起石头打不了天,还谨防砸中自己的脚。老老实实去上任,此为上策。

郝强当了两年的区委书记,如昙花一现迅速凋谢,更似一朵寡妇花无果而终,又回到了瞿义乡。这不正好应验了“上台就要下台”的他人诅咒?他说不出是悲是喜,是好是坏,反正心情复杂,五味杂陈。他始终找不到第一次回到乡上当党委书记的兴奋、自豪,反而觉得是一种玩笑、屈辱。悲凉、低落的感触和情绪,挥之不去,尤其是他去县城参加撤区后的首次县委工作会,更加体会深刻。所有乡镇党委书记参加。郝强一眼望去,会场里黑压压的人群中,他看到了原瞿义区所辖乡的党委书记也在。撤区前那可是他去开了会,回到区上,再召集这些人来听会议精神传达。而现在,过去的下级摇身一变与他成为平级,兄弟伙了,主席台不再,台上台下变成一排坐,不再是上下级关系。虽然这些人见到他,仍然毕恭毕敬,称他“老大”,但那是暂时的,要不了多久,他们就不会这样鞠躬了,一样大,谁怕谁。眼下只不是历史惯性使然,时间长了,惯性必定衰减,直到为零。

虽然级别没变,但有了越当越小的失落,看什么事都与平常不一般。白木乡石小武叫他:“郝书记,开完会我请你吃个饭。”看到笑容满面,志得意满的这人,郝强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在同情他吗?奚落他吗?他回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怪怪的话:“我不是你们的领导了,该轮到我请你们。”石小武愣了一下:“郝书记,你永远是我的领导,该我请你。”两人推来推去,石小武抢到了请客权。但郝强没有喝酒,吃了一顿话不在多的闷声饭。

再次出任瞿义乡党委书记,郝强心不在焉,事过两月也难进入状态。手下的人请示汇报工作,他听后要么不表态,要么直接放权委托分管领导和汇报人去办。他则坐在办公室喝茶看报,毫无心思理正事。

直到有一天,郝强在街上偶遇一个人,让他彻夜难眠、羞愧难当。那人头发乱糟糟,衣服脏兮兮,弯腰驼背,像一个老年人的步幅上街走下街游荡。“郝强,哦,郝书记。”那人亲热而谦卑地叫道,郝强上下左右打量,努力搜索记忆,也没认出是谁。那人微笑,脸上的细纹如乱麻:“我是贺方深。”郝强惊到哑口无言,这个一起考上招聘干部后因赌博被开掉的老朋友,想当年他可是生龙活虎的一个人。郝强端视良久,是贺方深,没错。但这副模样,太吓人太悲催:“贺方深?!你怎么……怎么成这样呢?”“唉,说来话长,我简单说说吧。”贺方深叹了一口气,“我被乡上解聘后,没有去处,就只好跟别人一道出去打工,换了不少工作。后来找了一个建筑工地学泥水工,一次不小心从三楼掉了下来,命保住了,但脾脏破裂,腿摔断。我回来在医院困了三个月,昨天出院。今天来赶场买点东西。”打死郝强,他也想象不出离开乡政府的贺方深十年光景竟沦落到这步田地。

郝强备受刺激,几天几夜脑海中浮现出贺方深可怜巴巴的样子,难以抹去,感叹、惋惜不已。假如轮到自己,会是个什么情况,说不定还不如人家意志坚强、精神丰厚。如今自己沉浸在倦怠、无为的消极状态,一味怨天尤人,得过且过,早晚也会难逃如贺方深的下场。他猛击脸庞,该醒醒了,好好工作,虽然乡党委书记不如区委书记风光、过瘾,但总比贺方深失去工作好到十万八千里。想当初工作来之多么不易。惜福,是人生最明智的守正。

找回了从前坚韧不拔、自强不息的状态,犹如一次悬崖勒马、脱胎换骨的自救。郝强放任不羁、自暴自弃的心思,收回来了,事业成了他形影不离的亲密伙伴。

郝强一如从前满腔热情投入工作,尽管不时听到有人说风凉话,诸如“好马不吃回头草”“有本事莫回来”“蹦得再高,也还不是照样落到地上喊疼”……他早已练就刀枪不入的金刚之身,一笑了之,从不申辩。成学思损起人来最积极踊跃,背后到处散布郝强的坏话。副乡长帽子被摘,成学思从未停止耿耿于怀,总认为是郝强设的套。而郝强是坚强的,人是要被人说的,人不说人,说鬼呀。怕人说就不要当官,当官就不怕被人说。

郝强发誓以一流的业绩来堵住一些人说三道四的嘴巴。

乡麻纺厂,是郝强亲自谋划,亲力亲为建起来的乡办企业,走到任何地方他都不遗余力推介。还多次帮麻纺厂协调过贷款事宜。而今盛小海成为了麻纺厂厂长,但那是红火之后的暗淡时刻接任。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受国际因素影响,麻纺厂的黄金白银时代过去,迎来了废铜烂铁时期,市场长斜眼,不再青睐麻纺行业。乡麻纺厂面临着淘汰、破产的危险。产品卖不出去,流动资金缺乏,工人工资发不出,诸多困难和问题的重压,麻纺厂喘不过气来。就在要瘫痪倒地的时候,时任副厂长兼销售科长的盛小海被乡党委委以重任,接替隋兴俊当厂长。这不是好差事,而是苦差事。企业转型缺钱,技术改造缺钱。如若不能输血自救,必然恶疾而终。

盛小海将现状和困难和盘托出。郝强问:“面对这种情况你们有什么办法走出困境?”盛小海坚定地说:“麻纺厂必须技术改造升级,提高产品质量,并且部分生产线适应市场需求转产,否则只有死路一条。”郝强追问:“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尽早做?”盛小海无奈地摊开双手,说:“没钱做不了。”这是大实话,一分钱能难到英雄好汉。

没钱,找银行。郝强带着盛小海求到农行门下。农行行长听到麻纺厂,就愁眉苦脸,说:“我们银行这些年支持全县麻纺企业贷的款,太多了,基本都成了坏账、呆账。上级命令我们催收贷款,收不回来,谁放的款谁负责。”郝强说:“我们理解银行有难处,但银行不支持企业渡过难关,就死了,原来贷的款就永远收不回。”行长说:“这些道理谁都懂,但收不回贷款,我们比你们还着急。”郝强脸厚苦苦求助:“我们是来请你救命的,行长你不能让我们空手而归吧。有没有办法,既可还贷款,又能给企业流动资金。”盛小海旁边插话:“行长,可不可以借新还旧、多借少还?”行长说:“办法倒是有,你们不怕麻烦就可以做。上面有政策,就是走资产剥离的路。”郝强看到了希望,拍板,说:“只要能救活企业,我们可以接受。”

麻纺厂将不良资产清除,挂在银行专门成立的资产公司,实行债转股。银行由债权人一夜之间成为企业的股东。麻纺厂轻装出发,获得新增贷款,实现了转型升级,活过来了。盛小海该感谢郝强,麻纺厂该感谢郝强。而要感谢郝强的还有银行,是他给银行松了扣、解了套。

夏日,太阳偷懒躲进云里,晴朗的天空像恶作剧乘人不备拉灭灯光开关,倏地暗下来。咔嚓的雷声响起,似地上打滚,惊得午睡中的郝强从床上翻身坐起来。雨滴滴答答打在窗台上,水花溅迸屋里。咚咚咚敲门声传来,郝强奇怪这个时候会是什么人登门。雷雨声中不明不白的来人,是行长派来的工作人员,给他送来一张用户名为郝强的银行卡。他问:“为什么送我这个?”来人说:“上面有文件规定,是给有功人员的奖励。”他还没问清自己何功之有,来人交出银行卡便抽身离开了。他将卡顺势放进办公室抽屉,打算进城开会时去问问行长是什么情况,再做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