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总结会和聚餐会服务
人们喜形于色,历时两个月的打狗灭犬战役,以摧枯拉朽之势横扫乡野,取得决定性胜利,倒霉的狗们被英勇、智慧的打狗队送归黄泉。即使极个别太狡猾的狗侥幸逃脱打狗队的枪棒和毒药,说不定某天撞到打狗队的枪口上,享受同类的待遇亦在所难免。无论农村还是场镇,人依然是那样些人,但难见一狗,狂犬病的威胁被解除,县上领导数次在不同场合表扬瞿义乡交了满意答卷。
形势大好,乡上召开全乡预防和控制狂犬病总结大会,参会人员等同动员会规模。夏伯良主持会议,孟其高总结讲话。长年的乡镇工作磨砺,让孟其高积累了丰富的农村工作经验,讲起话来口若悬河,不念稿子照样扯南天盖北网(摆龙门阵),拉拉杂杂一上午,不比街头卖打药的口才差。正是说者风趣,听者入味。一个打狗灭犬工作,孟其高硬是像一个理论教员作形势报告。从全村全乡全县扯到全地区全省全国,又从全国全省全地区拉回全县全乡全村,分析形势宏阔、高远,安排任务周至、切实,有血有肉,生动具体,活灵活现。党委书记亮出的本事,非同仁可比,天上晓得一半,地下晓得完。更撩人的痒处,摆成绩毫不谦虚,表扬人也不吝惜溢美之词,让人听着舒服。但是当所有人以为该结束讲话时,他突然话锋一转,工作来了。他说,打狗灭犬,前阶段是攻坚战、歼灭战——话里有话,听了前半句,自然想到这项工作有后续:以总结会为标志,立即转入持久战。队伍不撤,人员不散,进入常态。有狗则打,无狗则该干吗就干吗。孟其高给出的理由,是从生物学规律来说服人的。因为狗灭了,狗还会生,它生我灭,生生灭灭,没有止境。
不懂心理学原理但会使用的孟其高宣布,为犒劳同志们打狗灭犬的付出和汗水,中午聚餐,开欢喜大会。总结会另有节目,会场里顿时一阵骚动,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似注射兴奋剂,愁云散去。夏伯良站起身,大声朝沸腾的人们吼道,聚餐地点设在乡国营食店,参会的人有请无催,不得缺席。上山打猎,见者有份啰。
郝强不敢逗留,跑回办公室,撂下怀里的会议记录本,拍拍衣服理理头发,收拾打扮转身出门。他管吃喝,得懂事,须先行一步去国营食店,领导和同志们未到时他快半拍笑容可掬等在那里,才是理所应当。正欲关门,门被一只手挡住:“莫忙关,我有事要反映。”
郝强回望,四眼狗的主人娄老头横在办公室门框里。老熟人来了,虽未提前说声,郝强还得摆出欢迎姿态。“娄大爷,好久不见了,啥时候来的?”
娄老头开门见山,见面就质问:“你是带队打狗的,你们干的好事不要以为我不知道。”
郝强装聋卖傻,装着啥都不知道的样子,问:“娄大爷,你有啥子事?”
“无事不登三宝殿,我问你,我的狗,我的花儿到哪里去了?”
“不晓得。”郝强不露声色。
“明人不做暗事,你们敢做就要敢当。我的狗不是你们打死的,还会有谁?”
“不是不敢当,我们确实没有打死你的狗。你说我们打死了你的狗,总要讲证据,不能凭猜测。”郝强尽管心虚,但必须矢口否认,承认就脱不了爪爪。
娄老头不依不饶:“我的狗跟我五六年都没事,你们打狗队一进村就不在了。你要给我说清楚这是啥子原因?”
“娄大爷,你还是自己抓紧找,我叫打狗队的人也帮助你找。这对得起你嘛。”郝强急着去检查中午的伙食,不想跟娄老头纠缠,便说好话欲尽快支走,“马上是中午,我拿两块钱给你,你去吃点东西就回去。”
“这回我相信你,如找得到好说,找不到我还会来的。如果你骗了我,到时莫说我蛮不讲理。”还好,初访的娄老头并没有赖着不走,只是留了个警告。
娄老头拿着钱走人,郝强顾不了谎话不谎话,赶紧关门,生怕他掉头反悔。
聚餐,比较文雅,台面上的话。说白点就是吃肉喝酒,世界上哪有为人处世不使用庸俗手段和物质开道?孟其高深谙此道。郝强赶到国营食店,步履或快或慢来赴宴的食客们正鱼贯而入。来不及喘口气,便像主人般四处张罗安排,办公室文书此时如同农村办坝坝宴的支客师,招待来人,引导入席,摆放酒水,通知上菜……和郝强一同招聘到乡政府的刘湘菊、贺方深、王大勇围坐一桌。青年团员的头成学思与年轻人天然亲近,左顾右盼一番,像被磁铁吸引,自然而然走过来,挤在一群少壮派中。
郝强立在食店中间逡巡,当看到要寻找的目标时,快步走过去:“成乡长,你在这里坐着。孟书记、夏乡长正在找你,请快过去,你们领导坐一席吧。”
郝强口中的“成乡长”,准确点叫“成副乡长”,是“自己人”,就是原乡团委书记成学思。
最近乡上的人事起了“连环炸”的变化。郝强也“当官”了,接任提拔为副乡长的成学思任团委书记职务。一人干两角,办公室文书他还担在肩上。
刘湘菊当上乡妇联主席。
王大勇进一小步,提升为乡民政办副主任,主持工作。
同一批招聘干部,贺方深原地踏步,仍然是财政所一般干部,还得有事无事驻驻村。
“这里坐起自由些,那边要灌酒。”成学思有些矫情。
“走走走,孟书记、夏乡长还在等你。”成学思既是上司,又是前任,郝强与他交往多彼此熟。不管成学思同意不同意,拉起他就走:“你当了领导就要像个领导的样子,这桌哪里是你坐的,别跟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争。”
众人坐定,开起了席,郝强赶紧找地方坐。
“郝强,这里有位置,快点来我们这里坐。”刘湘菊热情召唤,“我们没有等你,先动筷子吃了。”刘湘菊的年龄在四个招聘干部中最大,但并不老,也就比其他人长一两岁。她经常以大姐自居,爱管闲事,平时很照顾郝强。
“你们别客气,我得把大家安顿好后才能来。”郝强在刘湘菊旁边落坐后说道。
“郝强来晚了,我们一起敬他一杯。”贺方深提议。
王大勇说:“要得,郝强忙上忙下,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必须敬他。”
同桌的人举起酒杯,刘湘菊起头说了句“郝强辛苦了!”碰杯,一人碰一下,一饮而尽。
吃一口菜,郝强说:“来而不往非礼也,我也敬大家一杯,我喝完,你们随便意思一下。”
“不行,你都喝完,我们也必须喝完,不喝完的全家死绝。”贺方深赌咒发誓激将大家。
毒话说出口,怎么可能不喝?一桌人全都杯底朝天,谁也不希望家人有个三长两短。
集体喝了,到了个人散打,施展拳脚阶段。刘湘菊说:“我们四个招聘干部来乡上工作有半年多了,虽然还没有真正脱掉‘农皮’,但我们也是不转户口不吃商品粮的干部,我提议喝一杯。”
刘湘菊说到招聘干部的身份,最恰当不过两个字概括:尴尬。招聘干部,全称“招聘合同制干部”。与正式干部本质上截然不同。表面看起风光,天天在乡政府进进出出,人五人六,其实招聘公告已载明,招聘干部,不农转非,户粮关系仍在农村;三年一聘,形同端的泥饭碗。稍有闪失,比如赌博、失职失误、超生……理由俯拾皆是,一不留神,两个山字重起——请出。招聘干部自惭形秽,在乡政府正式干部面前就是一个临时工、小矮人。
王大勇爽快地答道:“我举双手赞成刘湘菊的提议,我们是有缘人,考不上大学中专,也算找到了一个招聘工作。我们自己要看得起自己。今后哪个发达了,要互相关照。”
郝强感同身受,说:“当招聘干部心理承受能力要强。”
贺方深没有说什么,拿起酒杯就倒进口中,其他三人跟着仰脖干杯。
郝强单独敬刘湘菊:“刘姐,我敬你。”
“你敬我干啥?”刘湘菊好生奇怪。
“我敬你,是说一件公事。”郝强不想老是谈论招聘干部的处境和名分,觥筹交错时扫兴。
“公事?”刘湘菊有些不解。
“刘姐,这事我曾经给你说过。就是前段时间,我替成学思代班,瞿义村有个叫江贤梅的妇女,因为家暴来乡政府告状。前天又到乡上来反映。我再次去她家调查,情况确实糟糕。你们妇联应该多关心这些人的合法权益。”
“我记得江贤梅,我当时跟你开过玩笑,叫你承包,看来你还真是个负责的男人。”刘湘菊话一落句就把酒干了,“谢谢你,给我们妇联提供了典型案例,我们准备办个培训班,就是希望妇女同志自尊、自信、自强、自爱,学会拿起法律的武器保护自己的权益。”
孟其高、夏伯良带着乡上领导一桌一桌敬酒,敬到郝强这桌时,孟其高说:“你们这桌都是年轻人,多喝点。你们一人两杯对我们一人一杯,可不可以?”
“可以。”异口同声,到底是年轻人,接受领导集体检阅那是不含糊的。
“各位,孟书记给你们提了要求,我也跟你们提点。”轮到夏伯良敬酒,他加试一题,“我们来做一个选择题,我敬你们一杯,你们愿意喝酒的喝酒,不愿意的做十个俯卧撑抵这杯酒。”
刘湘菊举白旗,说喝不下去。郝强表硬态:“夏乡长的酒必须拿下。”贺方深、王大勇也不甘落后。
夏伯良在一桌人都亮杯,包括刘湘菊做俯卧撑后,也不食言,端杯即干。一桌人“哦哦哦”欢呼,倒生几分情趣。
在众人吃肉喝酒嗨得正欢的时候,郝强始终没有把支客师的身份和职责忘记。他不时用余光看看孟其高那边有没有什么需求,中途还专门过去几次问了问,他绷着一根弦,准备着随叫随到。乡领导那桌要照顾好,也不能势利,到每一桌去敬个酒,与乡机关、各村、各单位的人交流沟通几句。吃吃喝喝掀起的高潮,远远胜过总结会的严肃,这时比平常更容易加深人与人之间的友谊,缩小彼此间的距离。
记得感恩的人,心宽胸敞,回报的光芒无时无刻不映照帮助关心过自己的人。东忙西忙中,郝强抽身特意去敬了徐德宽的酒:“徐书记,我到乡上这么长时间没有去看你,你多批评。我是无事忙。”
“郝强,你才到乡上,好多东西不熟悉,需要学习适应,忙是肯定的。你空了回来多联系。”徐德宽很理解他。
“徐书记,你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引路人。我做得不好的你直接指出就是。我一定诚恳接受。”
“哦,你现在是乡团委书记了,我们村团支部还要你多关心。盛小海接替你当村团支部书记,工作很积极。只是有些经验不足,他到乡上来开会时你要帮助他。”
郝强频频点头。
“郝强,该归位了,大家在等你喝酒。”王大勇像个间谍尾随而来,一把逮住郝强衣领就要拽走。
郝强话还没说完,望向老家村支书。徐德宽笑笑,放人。挥挥手,说,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