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同事被解聘
农村苦——世代农民普遍这么说,那是切身体验和备受煎熬得出的结论。一年四季,当牛作马,肩挑背磨,忙里忙外,没穿一件好衣,没吃一顿好饭,没走一步好路。环境苦,生活苦,心里苦。大人苦小孩苦,男人苦女人苦。女人逃离苦海远嫁他乡,男人讨不上老婆一辈子光棍。有病无处医,有学无处上……一地窘境和苦相不堪直视。
农村人厌倦农村土掉渣、穷舔灰的日子,年轻人向往城市光鲜和梦幻。渴望改变命运,人人心心念念并蠢蠢欲动。都相信书上写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到头来碰得头破血流,方才明白那是纯粹逗你玩、瞎扯淡。农村人出路的狭窄和拥堵,就像一线城市的马路阻塞得透不过气,残酷得让人想哭。考上大学中专,光宗耀祖,那是凤毛麟角,难上加难;当兵算一条,可要安排工作得靠运气,不然三年义务兵役过后,逃脱不了从哪里来回哪里去的宿命,照样像祖辈父辈挖扁锄;而招工招干,是城里人的专利,农村人基本靠边站,偶尔狗戴帽子过撞,捡个漏便是八字好,祖坟冒青烟。但也得规规矩矩,老老实实,不然公家发怒一脚把你踢得皮青脸肿,扫地出门,叫你滚蛋,还不晓得在哪里打花了脸。
贺方深就是这样拿到了泥饭碗不好好端,自己打碎了碗的人。
这些都是事后郝强听人说的。
农村乡镇招聘干部,这种制度设计,就是半工半农性质,人在乡镇政府工作,户粮关系不转,仍在农村,实际身份就是农民,农村户口。三年一聘一签,组织上根据德才表现确定是否续聘。一般地说,能遵守纪律,基本胜任工作,组织上是宽宏大量的,体谅找工作的不易,会把你延期聘用。但事情总有例外,假设有人看不惯你,理由可以是现成的,也可以编辑,拿着冷若冰霜的本本对到来,把一个希望跳出“农门”的青年的梦想打得粉碎,想捡起镶个缝都找不着泥。
招聘干部,被别人和被自己称作“泥饭碗”。郝强考上招聘干部时,虽然不至于张牙舞爪,但内心荡漾点小激动也骗不了人。郝才亮与人不同,不说鼓励话,反而是敲警钟:“各人要把细点,莫把刚到手的饭碗打翻了,就没脸回来。”郝强要到乡政府上班,郝才亮不支持不反对,或多或少有些隐忧和道理。绝非他故意刁难,说打击人的话。工作一段时间,郝强扒开招聘干部包装,露出赤裸的里子,有了与开初不一样的感触,他的总结算是精辟:皮。老百姓,包括亲戚朋友眼中,招聘干部就是一个临八天(四川方言:临时工),随时可能走人,不像乡上那些有正式干部身份又是非农户口的人硬扎。乡上的正式干部,看不起招聘干部,个别人甚至鄙视。当招聘干部会做事提拔快,更是忌妒痛恨;招聘干部本人,缺失乡干部身份认同,自己瞧不起自己,人前像假洋鬼子工作,无论在哪里好像冒皮皮打飞机。鄙视链环环扣在郝强他们的脖子上,其自信心恰似漏气的皮球,弹不高。放手干事不敢,得罪人的事更不能碰,无形的心理压力像有人随时随地站立身旁,逼迫你小心翼翼,权衡利弊,不做事事小,出纰漏开除事大。
郝强做事表面风风火火,大大咧咧,其实他一天都没放松过,时时告诫自己夹着尾巴做人,凡事谨慎为妙。唯恐弄出声响,整出事端,天塌下来他顶不住,会压死。
贺方深孤零零瓜兮兮走了,没有人送行。刘湘菊告诉郝强时,已是贺方深离开三天后,偶然在街上碰见。郝强说刘湘菊该早点说,他们一起吃个饭,安慰安慰贺方深。大家都是招聘干部,同病相怜,互道珍重。刘湘菊说,她请过贺方深他谢绝了。郝强问,贺方深为啥被开除?刘湘菊说贺方深划不来,就是爱好错了。
贺方深爱好打牌,他做得隐秘,但不是秘密,乡上众所周知。他只要一有时间,就会呼朋唤友凑一桌,打打麻将,玩玩扑克。打牌,像是他的命根子,不打心里过不得。打牌素玩,或许是一种高雅的竞技活动,打牌贴上赌博标签,荤素、大小不论,沦为“黄赌毒”一类,陷入危险之地不远。有爱好是好事,可以消磨大把无聊时光,还可能不小心发展为一种事业,譬如文艺爱好,说不定哪天就成了著名作家、画家、歌唱家……成名成家,有事无事拿出来显摆显摆,洋一盘。爱好分好坏,好爱好如前述,坏爱好如贺方深打牌。
一天,贺方深下村回来,看时间还早,手痒痒,便叫上狐朋狗友到平时去的老窝子打牌。熟门熟路熟人,不需客套,到齐就开打。老规矩,打到晚上10点收工。贺方深手气特别背,上桌就挨个清一色自抠(麻将术语:自摸胡了),乖乖交钱。搬庄,换位置,还是霉,出的多收的少。打到四个荷包一样重的时候,贺方深中途还跑回乡政府从他管的财政所公款中拿出钱来打。打到晚上约定的时间,贺方深有意毁约,赌徒想捞回来的心理占上风,提出增加两个小时:12点。加时,于贺方深是转机,他不是自抠,就是做大胡,出去的钱慢慢回笼,到后一个小时,三个人的钱都快进了他的腰包。贺方深言语也多起来,精神也活起来。桌子上只听到他在说话,其他人脑壳啄起没有话说。贺方深打疯了,笑到最后才是赢,最后时刻拿着好牌手下不留情,活该。投不投降,手上过。
疯狂必有疯狂的代价。嘣嘣,嘣嘣,连续两声重重的敲门,惊愕,慌张,里面的人脸色骤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敢出声。“开门,我们是警察。”外面的人喊话。贺方深吓得尿都要下来了,把钱掏出来递给三人,三人不接。这个时候,谁还会要钱。四人沉默,装没人。外面的人不想等,踹了一脚再跟上一脚,可怜的单薄的门“哐”开了,五名警察持枪而入,其中一名警察亮出证件,眼露杀气:“不许动,举起手来。”贺方深没见过警察执法的阵势,也不知道这些警察从何而来,又是怎么找上他们的。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全部被戴上手铐,坐上警车在黑夜里颠簸,不知被拉到什么地方。在警车里,有人埋怨贺方深,要不是他这个霉子输不起要多打最后两个小时,就不会遭此殃。
刘湘菊给郝强讲述这些,郝强在区上只是隐隐约约听到,说贺方深打麻将被抓了。但他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严重,严重到打翻在地,踏上一脚,打回原形。刘湘菊继续揭秘,贺方深被公安局治安处罚,拘留七天,并处罚金。公安局将治安处罚决定书送达乡政府,并抄送县人事局。县人事局依据省上招聘干部管理的规定,拉出贺方深对号入座,量体裁衣,够解聘条件便毫不手软,就是要警示其他人看。县人事局没作出决定前,孟其高去给贺方深说情,请宽恕他一次,再给他一次机会,但无济于事。
贺方深是欠着债离开乡政府的,他说他挪用了财政所的公款。贺方深事件,是全县招聘干部最不愿意看到的悲剧,也是最令他们心有余悸的恶梦。
刘湘菊欣慰地告诉郝强,幸好有此爱好的王大勇现在改了,不再沾赌了。
郝强与刘湘菊道别。兔死狐悲,唏嘘不已,为贺方深感到惋惜,为这种招聘干部感到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