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三、拜年
郝强希望“村早”演出队伍部分人员留下,改编为一支拜年轻骑兵。
1984年1月31日,农历腊月二十九,瞿义乡政府春节放假的前一天,门口迎来了锣响鼓鸣、载歌载舞的拜年人。郝强好了伤疤忘了痛临时替补抡起龙珠,左蹦右跳率领舞龙队前面打头阵;徐德宽高擎绣球,逗引耍狮队张牙舞爪紧跟;吹拉弹唱者,各显其能,紧随其后。这支训练数月、经受过舞台检验的文艺轻骑兵进入乡政府,院子里一下就热闹起来。问三不问四,先由郝强舞一阵龙,再是徐德宽耍一番狮子,用朴素方式表示拜年。队伍突然停止动作,作注目仰视状,郝强起头,众人跟和:溶水村全体村民向乡党委、乡人民政府拜年啦!恭祝各位领导新春快乐,工作顺利,身体健康,万事如意!喊声落音,又起一阵锣鼓喧天,声震乡场。乡上的头头脑脑、男男女女从突如其来的喧嚣中惊诧地挪出身子来,忙着整理坐皱的衣衫,弯腰抱拳,打躬作揖,笑脸迎客,诚恳接受这难得一见的传统拜年方式。乡党委书记孟其高尊崇礼节,命成学思置办“红包”——两条香烟,30元人民币,打发拜年人,并祝愿溶水村全体村民新春吉祥,合家欢乐,五谷丰登,年年有余!郝强和所有队员受到鼓舞,欣喜若狂,于是快板响起,歌声飞扬,拉二胡的敲打锣鼓的吹唢呐的进入忘我状态,卖力使出拿手绝活来。跟乡领导道别时,成学思悄悄扯了扯郝强的衣袖,并竖起了大拇指,然后将嘴送到他耳边说道:“你们给我们乡上拜了年,还可以到县城去拜年。”“正有此意,正月初一就去。”郝强答道。
改革开放早期的县城,是一个朴实无华、素颜纯净的地方。城区面积窄小,不如而今动辄几十平方公里规模的零头,叼一根土烟基本上可以在全城打个通场;城市人口稀少,街坊邻居彼此熟识。非农业人口是香饽饽,无数人想成为其中的一员,一些如花似玉、含苞欲放的农村姑娘“小芳”(李春波歌中人物)们前仆后继、奋不顾身地以婚姻等人们想得到的方式,委身城里自带身份的人,以此为荣。尽管有的男人无论长相、家庭、性格还是才华、素质、责任,不一定有众多农村男青年优秀,但现实就是这样残酷无情,不被逼疯,就被迫委曲求全。那时城市商品经济像黄瓜才起蒂蒂早着呢,重农轻商依然根深蒂固,除了国营、集体企业占主流,个体私营业刚起根发苗,很多人不屑于与之为伍。所以农村进城做生意的不仅少,而且还常常被小瞧。当然,县城前面还要加个“小”字,名符其实,因为只要有点事,不论大小,比如街上死了一只耗子,人人都可能知道。何况大年初一溶水村组织了一支可爱的拜年队伍,乘坐一辆拖拉机,极像吉卜赛大篷车队进城,哪有不一传十十传百之理?多年不兴的事,势必会在闲适的大年初一,在县城沉寂的空气中喷洒出一股浓烈、香辣的年味。
“替补队员”郝强已然转正为龙珠执掌人在前面带队,徐德宽随后领着耍狮队,其他演员老老实实跟着保持阵形。首站理所当然直奔县委大院,别看几个农村人进城,大老粗大字不识几个,但粗中有细,自带狡黠、灵光的天分。一二三不懂,就是懂事(四)。竹子尖尖和蔸蔸分得清,办事知道抓关键。县委大门出现在视线范围,鼓乐声起,吹拉合奏,乡村交响乐不伦不类在县城灰暗的街道回荡、共鸣。没等县委大院的人反应过来,拜年队伍已拥入院里。春节放假,县委大院其实冷清、沉静、萧索,除了三两个值班人员,其余工作人员正与家人享受过年的好时光。
值班人员出来迎接,郝强走上前去拜年:“我们是瞿义乡溶水村的,今天是新春的头一个日子,我们代表村党支部、村民委员会、村团支部和全村人民来给县委拜年,恭贺新禧!我是村团支部书记郝强。”郝强回头指了指人群,“这位是村党支部书记徐德宽,其他的都是我们的村民。”一个年龄约二十七八的年轻值班员满面堆笑地说:“感谢各位父老乡亲,你们辛苦了。这几天是春节放假,县委安排我们几个人值班,我是团县委书记李义夫。我们就代表县委也向你们拜个年,祝溶水村的老百姓新春快乐,幸福安康,心想事成,吉祥如意!”团县委书记的大名进入郝强耳朵,他像见到了娘家人般亲切,距离感、陌生感瞬间消除。这可是他有限的见识和经历中顶礼膜拜的偶像,他没有见过真人,只有到乡上开会,每次成学思必提李义夫的名,不是传达他的讲话,就是讲他对团的工作有什么要求、指示,郝强所做的一切,几乎就是遵照眼前这个人说的加以贯彻。曾经如雷贯耳的名字,今天在无意之间见到本尊,郝强感觉世界多么小又多么神奇,不是虚幻而是真实。郝强眼睛放光,眉飞色舞地说:“李书记,我们就是想热热闹闹过年。哎呀,真没有想到你还值班,今天能见到你,是我作为村团支部书记的荣幸,欢迎你到我们村来检查工作。”李义夫爽快答道:“那是一定的。”短暂交流几句后,拜年队伍开始表演。他们不管县委院里有人没人,有多少人在欣赏。依然像一个机器人按事先设计好的程序,敲下命令键,执行。该干啥就干啥,准备的节目一个不漏地亮相,似乎有多少家底都全部拿出,可见老百姓在组织面前多真诚朴实。
郝强登场,高举龙珠挥舞,把他临时学到的一点皮毛,在李义夫面前尽情展示,放开表现。上下左右舞动,扑跳腾跃,动作有些是规定程式,有些是临场发挥,他想只要喜庆就好。他歇下来,徐德宽上场,只见绣球在他手中翻滚,脚下步法灵活,花样繁多,耍狮子的人跟着欢乐嬉戏,生气,害怕,愤怒,憨笑,着实好看、专业。演到最后,狮子朝县委办公楼不停地点头,口中“唰”的一下吐出一块红布,直线垂落,亮出“恭祝新春快乐”的字样。掌声四起,喝彩声接踵而来。依照排定的节目单,快板,独唱加入贺新春的节奏,以另一种艺术形式表达对县委的节日祝福。
拜年拜年,荷包在面前。李义夫答谢溶水村,除了嘴里再次表达感激和祝愿之情,又尊重农村习俗,亲手赠送两条香烟,50元红包。还握着郝强的手说道:“有机会我要到溶水村来看看。”郝强心花怒放:“我们早就盼着你来。”
进城拜年,开张大吉。县委去了,自不必说,该给县政府拜年。重复表演一遍节目之后,值班人员送上新春礼物——两大包颗颗糖和40元红包。看天色还早,郝强提议:“我们这么多人进城,来都来了,不能光跟县委县政府拜了年就算了,不如也给县城的百货商场、小商小贩拜个年。”徐德宽也说:“我们专门进城来拜年,拜就拜个够。”反正手头有节目,每走一个地方就选择性地表演一些,并不把所有节目表演完,因为时间不允许,而且大家的精力也要省着点用。溶水村拜年队伍进进出出几个来回,名声便迅速传播开来。他们把县城的大街小巷当成主场,逢店必拜,送上节目和祝福,收了礼物再走下家。他们在前边走,一些看热闹的市民尾随,他们走到哪里一批市民就跟到哪里,如同一群忠诚的粉丝。
拜年图的就是一个欢乐,没有谁会以此作为敛财的筹码、工具。
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拜年,也不例外。从郝强他们得到的五花八门的礼物和人们表现出千姿百态的待人接物,可见一斑。大方者大方得不敢接手,小气者小气得出其不意。当然还有连小气都憋不下,直接耍赖拒掉的。遇到这种情况,郝强主张送礼物是别人的乐意和心意,给不给都拜,拜了就走。但徐德宽就不这样认为,不给礼物不走,祖宗传下来的规矩不能破。
给一个卖烟的小贩载歌载舞拜年,小贩脸掉一边不耐烦。尽管郝强擎住龙珠卖力地演,但小贩视而不见,不来气,他们不断地舞动,小贩顽固地不吭声。郝强暗示走了算了,徐德宽一把拉住郝强并使眼色不能走,他们又加演。小贩像冷水刮猪没有动静。徐德宽厚着脸皮,说:“老板,新春大吉,拜年拜年,红包拿来。”“红包拿来,红包拿来!”众人跟着起哄。小贩实在拗不过这群人,随手甩了一包八分钱的“经济烟”“奖赏”他们。徐德宽不接:“老板,恭喜发财!你看我们这么多人大年初一就来给你拜年,一包烟也拿得出手?我们接了你的这包烟还不把我们当叫花子打整了?别人笑话的不是我们可能是你。”小贩没法只好转身换成了一条“经济烟”。郝强看不下去:“徐书记,不要这条烟,我们进城来不是讨口叫花的,我们是来拜年祝贺的。没有这条烟照样把年拜。”徐德宽坚持己见,我给你行了拜年礼,你就该给礼物,绝不能空手而归,那成何体统。他不听郝强的建议,伸手接过小贩的经济烟,又转手交给了随行的人。郝强本就感觉受到小贩的侮辱,而徐德宽把一条廉价烟收了,更觉是奇耻大辱:“徐书记,我们活人要有骨气,这条烟要么现在立即退还,要么一会儿丢进垃圾桶。”徐德宽有些不悦:“郝强,是听我的,还是听你的?”“当然是听你的,但我心里不舒服。”郝强有想法也不隐瞒,直言奉送。徐德宽愠怒,提高嗓门:“不舒服?不舒服就别来。”郝强的嘴巴像是被徐德宽塞进一张硬刺刺的毛巾。
又给几个商家拜了年,溶水村拜年活动收兵,可谓凯旋而归。收到的香烟、糖、面条、腊肉、香肠占了拖拉机车厢一个小角落,还有红包近300元。徐德宽扣除车费和大家一天的生活费80元,剩下的在到达村里时,平分给了所有参与者,也算是对大伙初一放弃休息参加拜年和以前辛苦排练的一个奖励,皆大欢喜。徐德宽什么都没要,唯独留下了那条经济烟。
众人散去,徐德宽留住郝强,心平气和地说:“你今天叫我不要收那个小贩的烟,人是要讲骨气争饿气,从这个角度看你是对的。但是这是新年节下的第一天,每个人都讲究个吉利,不是有‘正月初一空手出门、抱财归家’的说法吗?我们不能强迫人家拿这样拿那样,但人家拿了我们就收下,大家面子上都过得去。如果不收,小贩面子挂不住不说,可能发生争吵等,还有我们自己的人也会说三道四,何不就势收了走人。未必然硬要争个你强我弱才好?我们的目的是新春快乐,不好吗?”
郝强不好意思地说:“是我年轻不懂事,当众顶撞了你。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年轻气盛是你们这个年纪的特点,一点不为怪。”徐德宽反而安慰起郝强来,“只是要注意场合、对象,得饶人处且饶人,切忌得理不饶人。”
“我会记住的。”
徐德宽与郝强分手,回家。在途中,徐德宽把经济烟送给了路过的一个五保老人,他张着只剩一颗门牙的嘴千恩万谢,感谢徐德宽大年初一就给他拜年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