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临生存危机
净身出户,郝强毅然决然走出家门。这一走,就没有回头路。无业游民,连落脚的地方都找不着,身上仅有的私房钱只出不进。孤家寡人一个,形同墙壁上挂甲鱼四脚无靠。他感到了前所未所的危机,照这样下去,必将面临流落街头、沿街乞讨的境地。
何去何从,颇费思量。
郝强找到一个房屋中介,一问租金,三四十平方米的房子租金比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还贵。又要吃饭又要租房,短期还能承受,长期万万不能。他又问了几家中介,好像他们是串通好似的,房租都便宜不到哪里去。跑了一天,房子没租上。眼看天黑下来,晚上的住处成了必须解决的燃眉之急。
郝强举目四望,街道依旧,店招闪烁,人流穿梭,一派安详、和谐、有序的市井画面,随着夜幕垂挂徐徐展开。没有因为郝强个人的落单、无助、失败,有丝毫改变。他是茫茫人海中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有则无碍,无则勿念。他在街头足足站了一刻钟,看车通过,看人经过,无聊之极。看到最后他甚至怀疑,这世上有人这类动物的存在,意义何在?假若世上没有人,又会是个什么样子?人何其渺小,何谓胜天?而他,当下在偌大个城镇,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一张床无处安放,他有什么出息?不如一头撞向迎面疾驰而来的汽车,一了百了。何必留在世上丢人现眼,让人看笑话。
就这么厌倦人世?又舍不得。郝强定定神,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不再胡思乱想,心一横,解决当前问题。他清空大脑,大步流星走向小旅馆。第三次来,已然成了老顾客,身份证不用掏直接入住。在外奔波了一天,郝强脸脚懒得洗,仰躺在床上。两眼看着天花板,白醭醭的一片,一只蚊子落在上面,显得异常孤单、打眼。郝强盯着蚊子看,分明看到那就是自己。说不定什么时候被人一扇子拍上,就印成一朵不朽的花。郝强不想让蚊子死在屋子里,他爬起来,打开窗户,撕下墙上的一张美人画报,折成扇状,站上桌子,轻轻扇动。蚊子受到惊扰,飞离原处。郝强满屋子搜寻半天,蚊子粘在墙角。他不停扇动画报纸,蚊子嗡嗡两声,懒洋洋极为不舍地飞出了窗户。郝强放心了,关闭窗子,躺回床上,接续这段时间关于人生的哲学思考。
固守困局,还是低谷攀爬,郝强走到十字路口,急需自救。他想过去他没有虚度年华,他努力奋斗过,也得到了回报,但是一不小心,得而复失。这是人生的遗憾,也是人生的悲剧。不怨谁不恨谁,唯愿重新站立,坚韧不拔。每个人都有摔跟头、走弯路的时候,爬起来,拍拍灰尘,继续前行,潇洒走一回。英雄好汉,即使撞得头破血流,也不轻言失败。
虎落平阳被犬欺的窘境,别人都能挺过来,而今一无所有的“下滩人”也可以。郝强想通了,该求人时必求人,不求人的人世上难找,也难成事。过去当区委书记、乡党委书记是被人求,目下情势逆转,是他求人。彻底放下过去,放低身段,只管目的,不管手段和过程,什么尊严、人格,见鬼去吧。
自我封闭,断绝外界联系,郝强像生了霉,这跟他的秉性不符。他记得有人说过,有三天没有人跟你联系,你就该主动向外打电话出去。对,主动出击。人不找我,我找人。
郝强把电话打给了发小盛小海,铃声响过两声,对方接了。“喂,小海,我郝强。”
盛小海接到这个电话,又惊又喜:“郝强,好久没联系,你怎么想起打电话了?”
“哎呀,本人落难,没有脸面给你打呀。”郝强尽量把话说轻松些,“这段时间你在忙啥子?也不来看看本人。”
“郝强,你莫说见外的话。你我兄弟一场,只要用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说就是。你现在在哪里?”盛小海讲义气。
“我在旅馆。”
“在哪个旅馆?我过来看你。”
“算了吧,已经很晚了,明天再说。”
“不晚,你告诉我地方,我马上就来。”盛小海是很真诚的。他刚从乡里回到县城买的商品房里。
郝强把地址给了盛小海。盛小海出门,顺便买了一瓶白酒和下酒菜花生、卤牛肉、猪蹄来会郝强。小旅馆在县城不显眼的地方,盛小海费了好多口舌才问到这个地方。一见面,盛小海就说:“郝强,你怎么住到这么个屙屎不生蛆的地方,这未免太委屈你了吧?”
“小海,你先坐。待我慢慢给你说。”郝强把盛小海迎进房间。
“郝强,我带了点下酒菜,好久没在一起了,喝一杯。”盛小海把小旅馆的搪瓷茶缸倒上酒,递给郝强一盅,自己端一盅。
“难得你想得这么周到。”郝强接过茶缸。
盛小海说:“来,先碰一个。”
一人喝了一口,盛小海又叫吃菜。以手为筷,两根指尖掐了一块牛肉丢进嘴里:“嗯,味道不错,郝强你也来一块。”
郝强跟着吃了一块小的。盛小海说:“郝强,我刚才的问题,你还没回答我。你说说现在你是个什么情况?怎么在这里住上了?”
“哎,说来话长,一句两句说不清。”郝强叹息道。
“我今晚专门来听你说,你想怎么说就说吧。”
郝强像讲别人的故事一样,把他离开乡政府后遭遇的人情冷暖,被人看不起,以及岳父岳母误解、掺和导致离婚,以致无处可去的事,全盘搬出。他没有一点情绪波动,譬如愤怒,感伤,叹息……
盛小海简直想不到,短短的两三个月,郝强就完成了从牛市到熊市跳楼跌价的姿势转换。他不敢想象,一个曾经别人包括他本人艳羡的人上人,转瞬之间成了一个居无定所蜗居陋室入不敷出失去收入的无业人员。人生的角色扮演,比六月的天气阴晴变幻还要快。“郝强,事情都到这个份上了,你我无力改变,就认吧。但是不能就这样倒下去,还是要奋斗,要勉励自己,不输这口气。”
“小海,很感谢你来看我。我都这个样子了,你还能来,看得出来你是我真正的好兄弟。”郝强喝了酒感慨万千,“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活出人样来,让那些看不起我的人看到我郝强除党政工作这条路,还可以找到另一条活路。”
“郝强,你精神没垮,这是最重要的。路也是人闯出来的,我支持你。”盛小海举缸与郝强碰,喝了一口,“你呢,明天就不住旅馆,我腾一间房给你住,免费,你现在正缺钱。我们一家多数时候住乡上,平时我的房子就交给你管理了。”
“这又得感谢你。”
“感谢啥子,我的今天还不是你当书记时关照的。”
两人一人一半把一瓶白酒干掉,盛小海没有回去,在小旅馆跟郝强挤着睡了一晚。
盛小海兄弟般的豪情,是郝强败走麦城以来最有温度的一夜。他不禁想起前两天他准备去考察一个项目,临行前找一个过去经常称呼他“老大”的企业朋友借下车用,装点门面,绷面子嘛,麻别人以为他有实力。话刚出口,那人便说他要带车出差。郝强理解,哪知第二天郝强就在一个场合与他不期相逢。彼此尬聊秒断,从此不想再见。朋友口中的“老大”也不过是得意时的假情恭维,失意时的天大笑话。
郝强有了住处,暂时不为晚上住哪里发愁。摆在面前的是,他急需考虑挣钱养活自己的事。他左思右想,选择开一个餐馆入手,门槛低,风险小。既熟悉,过去他经常进出这些场合,又是人人必须,人以食为天,天天要吃饭,更是一个投资少见效快的短平快项目。
找门面,搞简装,订桌椅,买餐具,请厨师,打广告……所有工作,郝强亲力亲为,不分白天黑夜地干,一个朴素、整洁的店面出现在了县城的一条人员流动较大的街道旁边。虽然只有六张餐桌,但郝强取了个好听的名字:奋勉餐(模仿成都名店“努力餐”)。
奋勉,振作努力之意。这既像在鞭策自己,又像在激励所有来吃饭的人。
不知何时郝强看到“奋勉”这个词,像夜色阑珊处依稀见到理想中的绝代佳人便奋不顾身地爱上了她。当招聘干部时常挂嘴边,他以“她”鼓励自己,他也配用“她”来贴标签。而今失去正式干部身份,他更希冀携手“她”来伴随以后的漫漫人生路。
店小,开业一点不马虎。郝强请来了“夕阳红”老年舞蹈队,先在各条街道载歌载舞宣传;快到中午12点,回到店门前挥舞,锣鼓响,歌声亮,奋勉餐的店招广告在空中飘扬。郝强厚着脸皮请来一些亲朋好友捧场;盛小海将麻纺厂的中层以上干部用小客车拉到奋勉餐凑人气;老年队也留下用餐。大家给足面子,每张桌子坐得满满当当。郝强到每桌敬酒,还不忘说“今后请多多关照”“大家来奋勉餐请客一律优惠”之类的话。盛小海以朋友身份也帮郝强打通场,大口敬酒,卖力拉回头客。
奋勉餐,开起来了。第一个月,生意不错,多数是来参加开业的人,客喊客,客带客,把生意火起来。但郝强很快发现,客源在递减,有时一天中午和晚上加起来不过五六桌,有时三四桌。到后来,一天一两桌都有过。郝强急得上火,想过不少办法来吸引客人。不知何故客源数就是上不来。达不到桌数,就得亏钱。郝强坚持了大半年时间,不得不关门,他亏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