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新的区委书记
春节放假返岗,乡上召开人代会,郝强毫无悬念当选副乡长。乡党委、乡政府给他分工分管大农业。
新春鞭炮的欢乐声响,犹如绕梁余音月半不绝,将农村从沉睡、寂寥的冬眠中叫醒,嫩绿、鹅黄的新芽、幼枝生在树上,更像初生婴儿带来新的希望。春天是义士,如约而至。农民退去笨重的老棉袄,撸起袖子、卷上裤腿意欲大干一场,仿佛用一个冬天积攒的能量呼唤大春粮食的好收成。
春耕大忙季节,郝强接班“三农”工作,丝毫不敢马虎。当务之急,是到各村检查春耕备耕情况。天天早出晚归,他早餐在乡场买两根油条,一碗豆浆对付。转悠到中午,顺便在村里搭伙解决午饭,然后继续出去转,至太阳下山收工。
农村田土下户后,集体劳动场面几乎消失,已然成往事。农民多是单干,生产的计划性被自主权取代,宏观调控失灵。郝强与村组干部一起,既催进度,又协调解决一些刻不容缓的问题,如化肥、农膜、种子供应不足,农机具缺乏等。在郝强眼里,栽种规模最是看重。他每到一处必须查看各家各户是否栽满种尽,存不存在撂荒。农事烦琐,事无巨细,他的检查一丝不苟,无一落下。虽然初出茅庐,但他来自农村。他心中有本账,农业技术没有新突破,单产恒定的情况下,多产粮食的唯一要件——保证种植面积。只要发现哪家面积打了折扣,他绝不放过,不补齐补足,休想过关。
郝强忙着进村入户转田坎,起早摸黑,农业之外的事没有心思去操心。有天黄昏,郝强前脚踏进乡政府机关大门,迎面碰上王大勇。王大勇神秘兮兮拉住他:“郝强,哦,该叫你郝乡长,这段时间很少看到你。”
“一样一样,我也是没有看到你。”郝强急着回去洗臭汗,略显不耐烦。
王大勇上嘴皮搭了下下嘴皮:“跟你说个事,今天县委组织部在区上召开全区领导干部会,宣布新任区委书记。你知道不?”
“我下村去了,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怎么知道。是哪个来当区委书记?”迟到的消息吊起了郝强的胃口。
王大勇白了一眼郝强:“你爱听不想听,这下有兴趣了吧?叫李义夫,听说是团县委调下来的。”
“对对对,李义夫,团县委有个李义夫。”郝强重复了一遍名字,“是我们的团县委书记。我在村上时他来调研过,我跟他见过面。前年我们溶水村文娱队春节进城给县委拜年,那天他正好值班也出来接待过我们。只是太不可思议了,世界怎么这么小,居然他会来到瞿义区直接领导我们。”
“你还认识?是不是哟?”王大勇怀疑郝强吹牛,“那你攀上大官了。”
“莫瞎扯。是我认得到他,他不一定认得到我。”
郝强一身疲惫和泥土,风尘仆仆回到寝室。他从党政办公室搬出来,住进已调离的那名副乡长办公室。乡政府的办公条件简陋、实用、逼仄。一间房隔为两半,前半间公务,后半间睡觉。功能齐备,啥事不愁。郝强住在乡政府清一色的办公兼寝卧型“官邸”,在那里战斗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目前的居所与党政办公室一样的设计,不外乎因为是对外窗口,人来人往,党政办多半间,五六平方米。郝强不是讲究的人,他反倒体会出它的诸多好处。出寝室即入办公区,不想办公不想干活不想见人,想放松,门一关梭进寝室就见床。
乡机关的艰苦朴素和日常尬状,郝强司空见惯,处之泰然。他进到房间,提着塑料桶来到洗衣台,拧开水龙头,水哗哗流下。他懒洋洋地盯着从“龙嘴”出来的水柱磅礴地直抵桶底,晶莹泛白的水流并不是专心致志满足水桶,而是分心出轨洒出无数粒水珠湿润地面。拼命奔向目标,是水的幸运也是水的不幸,意外跑偏脱靶是水的不愿也是水的情愿。他想这同人生有异曲同工之妙。水满,从桶里溢出,郝强则从走神中收回注意力,旋转龙头,提着桶大踏步返身。水倒进面盆,取下毛巾,搓了搓,拧干,洗面。然后用湿毛巾拍打衣服,尘土飞满一屋。他噗噗吹了两口气,试图把尘土吹散,然而它在空气中自由自在飘荡,白吹无用。郝强索性出门,径直去吃晚饭,让尘土关在屋里,总有落地时。
有事无事往村里跑,已是郝强的嗜好,田间地头常常能见他质朴、单薄的身影。郝强心里装着目标,第一年分管农业,万万不可落后于人,起码守业,才叫及格。春耕生产是一年的重中之重,错过季节等于丢了西瓜抓到芝麻,全年粮食增产自然泡汤。这天,他来到瞿义村,喊上贾金才陪同。三组,瞿义村一个相对偏僻、不起眼的村民小组,背弯死角,外人极少涉足此地。郝强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沿途农民劳作和忙碌的影子,郝强比看春晚的表演更舒心、踏实。三三两两的农民挥锄整秧母田,拉线刨沟开厢,动作麻利的,开始摆谷种(一种育秧方式)。春光像着一袭柔顺、白亮服饰的美人,提着太阳耸立高山之巅普照天下,春耕繁忙、勤劳、欢笑的图景映衬在广袤无垠的大地上。
作别一沟大田,顺路朝前步行两百米,拐弯却见几块麦桩残留的田块。杂草随性横行、野蛮生长,数朵无名小花点缀其中随风招摇,倒是一个适合青年男女追逐嬉戏,又可徜徉田园风情的乡村胜景。郝强没有闲心谈情说爱,粮食是他的梦中情人。他看不顺眼闲置土地里庄稼缺席,而让不能填饱肚子的荒芜、野花自由散漫。
郝强指了指前方,问:“贾书记,这是咋回事?”
“哦,这家人没有劳力,要等其他人忙过了,才请得到人帮忙翻犁办田。”贾金才早就了解他的心思,答案揣着随时派上用场。
“等别人忙完,季节就过了,还会有好收成?”郝强质问。
“问题不大。”
“问题不大?我看问题大了。我们村党支部干什么去了?”郝强恼怒,“党支部立在这里要起作用,赶紧组织助耕队今天把这几块田整出来,不能原封不动障眼睛。”
贾金才挨了年轻副乡长的批评,自然不舒服,一个嘴上的毛都还没出齐的人敢在老资格面前说三道四,哼哼。但又不好当面顶撞。“我这就去找人。”
“不要答应得快,要当真落实,我还会来看的。”初登领导岗位的郝强对付基层老油条还是有办法的,回不回头来看,是他的权力,但把话撂在这里,先祭出一拳事前敲打,未必是下策。
全乡各村组的春耕生产,郝强往返奔波,时刻不离土地,心里有本细账和实账了。照目前全民大干春耕的热情、进度、势头推进,满栽满插的阶段性目标,不难实现。后期再把管理跟上,譬如充足的水肥滋养;防治、消除病虫害;祈祷天佑农业,风调雨顺取代干旱洪涝威胁。又一年丰收不用愁。郝强每每幻想,仿佛幸福的笑容,成功的喜悦不自觉地浮现在脸庞。当然这是个人独处时的胡思乱想,人前该矜持时还得压制情绪泛滥。
从团县委空降瞿义区主政的李义夫,28岁年纪,年轻有为,风华正茂,一般人当成娃娃领导,识货人一眼看穿:镀金。组织安排李义夫到基层历练,前途光明,今后当堪大用。安顿停当后,李义夫近段时间密集找人谈话,赴乡村调研。
一天上午,郝强得到通知,暂停下村,乡会议室等候开会。他到达时,乡上领导,脱产干部,站所负责人济济一堂。一问啥事,有人神秘地告诉他,今天区委李书记要来。难怪主席台上不见孟其高、夏伯良,原来书记、乡长守在大门口接人。郝强入驻乡机关院子当招聘干部,对区委、区公所领导,尤其书记、区长就是神一样的敬重、远观,因为他与“高高在上”的他们距离尚远,连靠近的机会都难觅。无论汇报工作,还是个人交情,轮不到他。与人交往,也讲实力基本对等。郝强找了位置坐下,看了看一屋子满满当当坐着的人,放下手中的活不干,忠心耿耿等候李义夫的大驾,他质疑难道区委书记与众不同,长有三头六臂?不然一个普通人、平常人,会有这么多人傻等?权力有毒,容易上瘾。
会议室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轻轻的说话声,紧接着会议室门口响起急切的鼓掌声,参会的人知道要等的人来了。乡党委副书记陈丰站起带头使劲鼓掌,并暗示大家跟着欢迎。热烈的掌声延续到李义夫坐上主席台,亲切地微笑着望着众人,孟其高两臂平伸,手掌作扇风状示意停止,会场安静下来。会议主持人孟其高开响麦克风,介绍李义夫,以及陪同来的区上有关领导(有些多余,除李义夫新来外,这些人乡上认识,但有必要),再把乡上的领导逐一介绍。头头脑脑亮相后,孟其高汇报瞿义乡的乡情,经济社会事业发展情况,请求区上协调解决的问题。前面的介绍、汇报犹如给会议暖场,千呼万唤等的是依程序、惯例由李义夫讲话。
李义夫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泛泛说了到瞿义区的感受,今后的工作设想,并希望大家多支持区委和他的工作,多是客套话。还说与大家见面后,他将到村上去走走,眼见为实。李义夫的嘴唇上下吧嗒,而郝强的思绪飞扬,开起了小差。他在比较当团县委书记与当区委书记的李义夫有何不同。看起来人还是那个人,相貌没变,声音没变,个头没变,但几天的基层工作像催化剂在李义夫身上起了化学反应,没见过他的人读不出变化的微妙。语速放慢,动作迟缓,乔装成熟、老练,与曾经活跃、洒脱、阳光的团干部,判若两人。
兴师动众,孟其高迎接李义夫可谓特别用心,而会议半个小时便宣布结束,其高效率快节奏与平常开会拖拖拉拉、东扯葫芦西扯瓜,完全不是一个画风。郝强感叹,这么重要的会议可以开短会,为何其他工作非要开成流水会议。
李义夫走下主席台,笑容灿烂来到人群中,所有人自觉站了起来。他边走边与人握手,口中不断吐出“你好”“辛苦”“谢谢”的词来,孟其高跟在身旁介绍。拉着郝强的手时,李义夫破例停步,另只手用力拍了拍他的肩,信任、赞许的目光落在郝强身上,似老朋友相见。孟其高可能忘记了李义夫的共青团身份,介绍郝强也是乡政府领导时,区委书记直率地说:“郝强同志我见过好几次了,想不到别后一年余当副乡长了。祝贺你!”郝强忙不迭地说:“李书记好,欢迎你到瞿义工作。有需要跑路的地方,你吼一声,上刀山下火海,绝不会说个不字。”
与李义夫握手,手与手接触不过眨眼间,礼貌而已,并不比其他人有异样。但令郝强长脸之处,李义夫能够记得他,叫得出他的名字,乡上其他人没有这等殊荣。有了与人不一样,郝强想的便多了,自作多情生出了找到靠山的浅薄和庸俗。瞬间的感觉不准,也许别人是出于礼数,也许是随意为之,也许……不管什么原因,李义夫是念旧的人,这点毋庸置疑。郝强举双手举双脚欢迎李义夫来瞿义工作,他不说官样话、奉承话,但他敢提只鸡砍鸡头赌咒发誓是真情流露。
李义夫急行军式地在瞿义区所辖各乡走马观花转了一圈,各处的风土人情,地形地貌,发展状况,干部情况,像简笔画在脑中勾勒出初步印象。新任区委书记认认人,谈谈事,深入乡村的亲民姿态有了。当然认识各乡情况的广度、深度有待时日,但丝毫不影响李义夫坐在区委向各乡发号施令。谁手中拥有人财物实权,谁就是吹哨人。李义夫并不担心乡上情况掌握的多与少,只要他需要,乡党委书记、乡长随叫随到,开口就有,何愁不知情。更何况他还有像郝强这类富有活力的共青团资源,搜集各种情报信息多了另一条管道。
既是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李义夫派人找上门来,郝强被通知去见他。瞿义区委驻地设在瞿义乡场,区乡同处一地。从乡政府到区委,10分钟时间足够。郝强并不知道李义夫的办公室具体位置,向区委办公室道明来意,有人便热心地带他。李义夫正在与人谈话,他自觉地退到李义夫办公室外等。捱了20分钟,李义夫送人出来:“郝强来多久了?”
“李书记,我才到,就一会儿。”郝强害怕领导担心,没有说出实际时间,只含混表达。
李义夫与来人握手道别,转身,说:“郝强,走,到办公室坐。”
李义夫办公室,一个长方形的房间,侧面开有一扇窗户,承载整个屋子的通风采光功能。窗户下配置三人座沙发和一张木茶几,靠墙还摆放了三张凳子。房屋后半部摆放一张古色古香的实木桌子和半弧形靠背椅子,像老古董,正是室主的座位。桌子对面搭配两把猪肝色椅子,供来客使用。
“郝强,我到瞿义半个月了,你怎么不来看看我?”李义夫落座,大有责怪郝强不主动的意味,当然更多是找个开场白。
这一问话郝强感觉有些重,差点接不住。但他不能瞎编,实话实说:“李书记,我听说你到瞿义后,就想着来看你,但我怕你不接见我,更怕别人说我巴结领导。”
“有这么多顾虑,还是共青团干部吗?我们是青年人,要敢作敢为,不要畏首畏尾。”
“李书记说得对,我多虑了。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今后多批评。”
“哪有那么多批评。你我有缘从事共青团工作,也有缘相识,从这个情分上说,我给你开绿灯,以后你有什么可以直接来找我。”李义夫似有江湖大哥情结。
这般豪气,义薄云天,有血性的郝强自然不会无动于衷:“李书记,你有需得着我的地方尽管开口,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郝强,我到你家乡工作,你也不请个客欢迎本书记。”李义夫跟郝强打趣。
郝强也不含糊其辞,月亮坝里耍弯刀——明侃(砍):“李书记,说多了是假话,就今晚请你,一言为定。”
李义夫倒底是年轻人,言出必行:“一言为定,就我们两人,其他人不要。”
春风阵阵,夜色朦胧,乡场小店里,两人形如兄弟,撕碎高低贵贱,畅饮一壶,星夜一醉剩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