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〇、麻纺厂破土动工
麻纺厂落户瞿义村的消息及其好处、前景,贾金才召开村民大会讲过,又天天在高音喇叭上广而告之,唯恐老百姓听漏,不厌其烦地密集宣传,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已家喻户晓,老少皆知。如此深入人心、高频率的宣传,没有不良反应,反而是村民奔走相告出现压倒性的叫好,举双手双脚赞成厂子建在家门口,方便打工、挣钱。可是契约精神在贫瘠土壤和荒野里难以播种发芽,开花结果更是遥远的企盼和幻想。麻纺厂选址确定,矛盾随之引发。可爱的农民就是这样容易“说话不算数”,不涉及具体利益时说什么都好,一旦触及,承诺失忆,隔夜反悔,犹如一群山上的麻雀吵翻了天。那天郝强责令贾金才来乡机关接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说过好,眼下麻纺厂将占用其土地而讨价还价的承包人,有二十多户。
当天贾金才把人劝回后,专门去跟郝强汇报上访者的诉求问题。贾金才先是表功,说自己如何如何卖力做群众的思想工作,群众对建厂也没有意见,但是有的群众觉悟低,吃不得亏,所以就到了乡政府上访。郝强洗耳恭听,没有听出什么名堂来,打断贾金才的絮絮叨叨,问到底是什么原因。贾金才改不了说长话、废话的习惯,又说了一大段不着边际的话后,点到了实质问题,归结起来两个字:利益。
“村民不是不欢迎麻纺厂建在瞿义村,而是土地怎么使用。他们不明白,我也给他们说不透彻。”啧啧啧,不仅群众思想不通,贾金才也在暗中装蒙。
郝强保持头部斜倾姿势,只是眼珠子转动,吐出的字极简:“具体点。”
“我找这二十多户村民座谈,他们反映,被麻纺厂所占的20亩土地,是有偿还是无偿使用?”贾金才摸了摸胡须,舔了舔嘴唇,“村民问到我,我回答不上来。”
“那你回答不上来,来跟我汇报啥子呢?”郝强反问道,“这到底是村民的意思,还是你的想法?”
“郝书记,你莫冤枉我,我是跟乡党委和你保持高度一致的,乡里的决定我坚决服从,绝不搞阳奉阴违那套。”贾金才不慌不忙洗白,似胸有成竹,“当然我回答不了,但我与他们就有偿与无偿使用,进行了商讨,也算是提出了麻纺厂建设用地的几套方案。如果郝书记有兴趣我不妨给你报告报告。”
弦外之音,郝强饶有兴趣,催促道:“说来听听。”
“如果无偿使用,有两种方式来处理被占土地村民损失的问题。一种打乱现在格局,重新调整承包田土。这有风险,可能造成其他不涉及土地占用村民的不满。或者另一种不调整田土,按占用土地面积的一定比例确定人员到麻纺厂上班。”
“那如果有偿使用呢?”
“有偿使用,也有两种方式解决。一种将补偿款,直接补给被占土地村民,优先考虑这些村民到麻纺厂工作;另一种就是将补偿款分配给全体村民,重新调整承包田土给被占土地村民。”
厉害,贾金才抢跑式的思考,比郝强想得周全。郝强听了便听了,没有马上表态,他还拿不定主意。
召集夏伯良、隋兴俊、盛小海讨论。夏伯良不假思索地说:“这是贾金才在耍滑头,他想要钱,便拿村民闹事要挟,才搞出来这么多花招。”
郝强略作思索,问:“那你的意见?”
夏伯良一点不含糊,坦率表达看法:“我的意见,建麻纺厂是集体的事,乡上没有钱,不能把钱花在用地上,只能叫瞿义村做贡献。虽说田土下了户,但土地属于集体经济组织的,不是哪个个人的。”
“隋经理、小海,你俩还没发表意见,说说你们的想法。”郝强极有耐心。
“建麻纺厂,我们刚好才筹到这么点钱。今后土建、买设施设备、购原材料,都需要大笔开支,我们指挥部是能节约的绝不浪费,总感到钱实在太少,恨不得哪里有不要钱的事被我们碰上。”搞企业出身的隋兴俊,深知钱的重要,不无忧虑,“郝书记,我同意夏乡长的意见。土地是我们自己的,如果建个厂还要花钱,那去哪里找得到这么多建厂的钱?我的想法是,能欠的就欠,能拖的就拖,处处要钱,我们那点钱要不了多久就用光了。这厂就没法建。”
郝强将目光转向盛小海:“小海,你也说说。”
盛小海有些惊慌,他一个新毛头被阳光雨露照耀,格外不适应:“郝书记,我是新人,对这些不懂。不过我觉得夏乡长、隋经理说的在理。土地这笔钱能省下来,肯定是好事。”
“郝书记,你别犹豫了。”夏伯良等不及议来议去,“叫贾金才这个龟儿子来,各自去做工作,有本事拿得出20亩地来就当,不行换人。”
郝强的答案已在心中,果断拍板:“同意。立即通知贾金才到乡政府来。”
盛小海跑得快,执行通知任务。20分钟后,家在乡场边的贾金才出现。
“贾书记,找你来,没别的事,就为麻纺厂土地问题。”郝强没绕圈子,开口进入正题,“你之前说的几套方案都有道理。我们研究了一下,建麻纺厂的土地得你们出,并且是无偿地出。”
贾金才要说什么,被郝强清澈、锐利的眼神制止:“你别急,有你说话的时间。先听我把话说完。土地是集体的,老百姓只是承包权,集体有权收回集体要用的土地。当然,也不能白让你们出地。今后厂建好后,面向社会招工,优先录用你们村的村民,但前提是要符合条件。”
“万一老百姓不答应,怎么办?”贾金才晓得将领导的军。
夏伯良不奉情面挡回去:“怎么办?就拿你来办。废话少说,回去开村民大会,挨家挨户做工作,把道理讲清。我相信凭你的能耐绝对能完成任务。我就不相信,一个瞿义村调不出20亩地来。”
“我们指挥部办公室同你一块去做工作。”隋兴俊主动揽活。
贾金才一直不说话,郝强问:“贾书记,还有困难吗?”
“我只能试试。”贾金才给自己留余地。
郝强说:“先说断后不乱。今天这是乡党委政府交给你的政治任务,只能谈成不能言败。如果这当中确有不配合不支持故意刁难的村民,明确告诉他们,那是会吃到苦头的。你在公开场合要讲出这个。我们做事,先礼后兵。”
显然,郝强是要强推麻纺厂项目的,他的决心坚如磐石,无论多难也不会放弃。遇到困难不可怕,怕的是比困难还任性、复杂、讨厌的人存在。
领导嘴一张,下面烧烂裆。贾金才领了任务,就像扛回了一块石头,重若千斤。他比谁都清醒,这个东西举不得久的,举久了不把人压死,也要把人压残。二十多户上访户,他是熟悉的,包括家庭状况,个人性格、德行,其中的当家社员就是谭五毛。这人四十七八,当过兵,外出打过工,见识广,胆子大,鬼点子特别多。在群众中说话有人听。他排行老五,上有三个哥哥,一个姐姐,这次上访户中有两户是他本家大哥。擒贼先擒王,拿下此人,就成功一半。贾金才拔剑出鞘。
人性都有弱点,无论这人多么高尚还是异常卑微,无论是处在庙堂还是远在江湖。弱点暴露,被人拿住。
谭五毛的最大弱点,也是男人的通病,有老婆,还好色。赶场天,谭五毛逢场必去。他不是去赶场,而是到乡场街道某处会老相好,据说是个寡妇。这个秘密,是村上有人悄悄告诉贾金才的,他起初不信。有天他趁在乡里开会,特意溜出来,躲在暗处观察,证实了那人没说谎。又逢赶场天,谭五毛照例来乡场。他大摇大摆进酒馆要了二两酒,一盘油炸花生米,有滋有味品尝。酒喝干,也快到中午。这时赶场的人达到高峰,从场头到场尾挤满人。谭五毛切了半斤卤牛肉包上,点上一支烟,离开酒馆。他如同间谍般身手,快速融入人流,神不知鬼不觉,健步如飞,侧身溜进距离酒馆百米外的一处木板房。
约半个小时,派出所两男一女三名警察靠近木板房。轻轻敲门,里面静悄悄听不到动静。再敲,仍无回应。一名警察一脚踹开木门,并高声喊话:“不许动,我们是警察。”三人持枪而入,正在床上行云雨之欢的谭五毛和老相好被警察抓了个正着。两个狗男女吓得魂飞魄散,警察给两人戴上手铐带回派出所。警察进行审讯,备好案底。这时警察说:“谭五毛听着,我们审讯完毕,你们犯了流氓罪。在法院未审判前,你们将被实施拘留。若要回家,就需要一个担保人才能把你们保出去。”谭五毛早没有了平时的威风,可怜巴巴地问:“哪些人才能当担保人?”“像村支部书记、村长都可以当。”警察答道。谭五毛说:“你们不让我出去,我又怎么找得到他们来。”警察突然想起什么,说:“你别着急,好像今天乡政府在开会,说不定你们村贾书记也来了。”警察给乡政府打电话,一问,果真贾金才在开会。
贾金才赶到派出所。问有什么事?警察就把谭五毛的事给他说了一遍。贾金才痛心疾首地说:“谭五毛啊谭五毛,你丢人都丢到派出所来了。如果你我不是同村,又还沾亲带故,我硬是不好意思给你当这个担保人。”
贾金才偶遇谭五毛偷人的事,讲义气把他保出来,让谭五毛感激涕零。出了派出所的门,谭五毛便说感谢话:“贾书记,这次多亏了你把我弄出来,不然现在还在里头。”
贾金才泼冷水:“谭五毛,你出是出来了,但担保是有时间期限的。期限一满,你还得回去受苦受难,等待法院判决。”
“哪要怎么办才不用转去?”
“我帮你问过警察,要想不回炉不受审,只要有立功表现就可以不追究法律责任。”贾金才故作关切地说。
谭五毛急切地问:“啥子事算立功表现?”
“譬如说见义勇为,举报犯罪,等等。”
“你说这些一时半会我怎么办得到嘛,还有没得我能办的?”
“有倒是有,就看你愿不愿意?”
“只要不转去接受审判,你说啥子都可以。”
“我觉得,你能办得到的是支持麻纺厂建设无偿用地,不能再上访了。”
“这个事哟,我做得到。”
“不仅你要做到,而且你还要帮助做其他人的工作。”
“放心,我保证这些人不会再去上访。”
贾金才笑了,夸奖起人来:“你这就叫长了脑壳。只要麻纺厂能顺利动工建设,我就以村党支部的名义,给派出所写一个你立功的证明,保证你这烂事了个结,不再找你麻烦。”
谭五毛对贾金才是道谢又道谢,就差没喊大爷。
麻纺厂如期开工,仪式就摆在建设厂区的地方。原来一片庄稼地已经被推为平地,虽然到处是新挖出的泥土,但从规模和架势预示着不久将来这里必然是一排排厂房的气象。瞿义村村民举家出动来看热闹,区上领导和乡上的脱产干部莅临现场壮声威,施工队伍列队等待开工命令,少先队员欢呼雀跃如同过节……麻纺厂开工,在小村落是难得一见的盛事,欢乐、新奇、梦幻的场景,比过年壮观、热烈,鞭炮燃放扬起朵朵浓烟,似五彩云霞眼前飘过。
开工仪式结束,李义夫拍着郝强的肩头,投下赞许的目光:“郝强,看不出你对影响麻纺厂建设的上访者还有些招数呢。”
郝强像大姑娘见生人露出娇羞,笑了笑:“都是领导教育有方。没有你的支持,我们再好的办法也使不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