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七、催粮催款
20世纪80年代,乡政府的工作既土得掉渣又实得要命,被人形象地说成三大块,诚如干部自嘲和老百姓编的顺口溜:打狗灭犬,刮宫引产,催粮催款。有钱好办事,无钱寸步难行。像一个大家庭的乡政府也要钱开支,而又恰恰缺的是票子。
财政实行“大包干”的体制,“划分税种,核定收支,分级包干”。乡级人民政府并不像一些专家鼓吹的拥有一级政府一级财政的权力架构,而是靠看上级财政脸色求生存。乡财政就是吃饭财政,保运转都得拿出脸皮厚、心子硬的招术。上级下达的催粮催款任务,成为乡政府要完成的头等大事,否则日子难过,机关面临关张,干部职工的工资和奖金、补贴诸项待遇,只能打白条。一些乡镇年年差钱,年年难关,理不清、扯不伸,一屁股欠账。一个老病号,不治不行,治又治不断根。
谈钱伤感情,不谈不得行。瞿义乡跟其他穷乡别无二致,农业税提留款(俗称“三提八统”)收不上来,欠账一大堆,乡财政赤字像大红灯笼高高挂在乡政府门口,亮瞎往来人等。不当家理财的郝强在区机关时已有耳闻,回到乡里,过问财政所长李显进。李显进脑壳耷拉,说账上没有钱,已两个月没给职工发工资,大家意见大。郝强与夏伯良合计,为钱所逼,得罪老百姓的事不干也得狠下心干——组织全体乡村干部催收。穷怕了,饿慌了,不想法挣钱,只有死路一条。郝强下达死命令,每个乡领导分组负责1至2个村突击,并把农业税提留款催收与个人工资挂钩。凡没完成的发部分工资,完成的发全月工资,超额完成按超收部分的5%奖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勇夫出场便难顾别人死活。各个组每天7点吹起床号,8点出征,晚上加班干一票才收兵。看起来形势一片大好,干部积极性、开创性、英勇性是空前高涨。
小桥村,好比乞丐村,穷山恶水,资源贫瘠、匮乏,地下无矿藏,地上无产业。农民常年靠种地为生,家庭收入微薄,入不敷出。拖欠“皇粮国税”由来已久。成学思打着“催粮催款是乡政府最大政治”的旗号,率队向小桥村进发。头两天有收获但与别的小组差距甚大。成学思有了压力而着急。这天,成学思和小组成员赶早进村。距离村委会办公室500米开外,一个院落的狗叫起来了,不是一条,而是若干条,群犬齐吠,恶浪汹汹。村支书黎松祥急急忙忙出来驱狗,狗们不如村民那般乖巧听话,不畏惧村里村支书连续、真诚、动听的嘶吼。它们越叫越起劲越愤恨,像学人类的呐喊,笃定守楼护院履行天职。来者阴鸷,而狗通人性,似乎知道这批人不是善茬,是来催命的。所以它们拼命替主人拦住这些不速之客,唯恐主人吃亏。黎松祥吼叫无效,叫狗主人把狗招呼到。等了半天,没人回应。一问,村里的老百姓有的闻风消失去乡场赶集,有的狡猾地躲在屋里装耳朵聋,任狗的任性。
群众的抵制、冷漠和困苦,成学思已经视而不见。在他心中只有催收任务,其他都是空气。如若有人不恭不敬,“刁民”“抗粮不交”成了他的口头禅,高帽子一摞摞跟人甩过去,不把人砸得皮青脸肿算幸运。成学思今天来,誓将前段时间没有攻克下来的五组村民方星碧拿下。方星碧年龄不大,三十二三岁。女人在农村结婚早,有三个未成年子女,搭上老公一家五口人。方星碧像专职保姆在家带小孩,她老公长年在外帮人做木工活,农忙季节回来搭个帮手。她家是全村有名的“老赖”,计划生育罚款一分未交,农业税提留款长期拖欠。黎松祥为她脚跑大,嘴说干,一棒打在牛背上不来气。她不交,其他村民就抵她,说只要她交了他们一分不会少。成学思不把方星碧的钱掏出来,就等于一条独路上横着一块条石,清除不掉,任何车辆过不去。分析小桥村的农民负担症结,黎松祥点名方星碧是拦路虎。成学思不怕虎,就怕虎不来。跃跃欲试,高调宣布,捏壳壳蛋不算本事,有本事就从最难啃的方星碧开刀。
黎松祥鬼头鬼脑前边引路,抵达一座略微倾斜的两开间木架子篾片房前。敷在篾片上的泥土多处脱落,屋子内外通透。一个女人坐在门槛上,背上背一个小孩,怀里抱着一个小孩喂奶,屋中间一个小孩独自玩耍。女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蓬头垢面,冒出的三五根白发特别抢眼,一身黑色衣服油光水亮。女人发现有外人来,猛抬头,木然地望着。黎松祥趋前介绍:“星碧,这是副乡长成学思,他来看你。”方星碧没好气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要看各自回去看你老婆。”黎松祥像当头领了一闷棒,赶紧说出来意:“他不是来看你这个人,而是来问问你什么时候把农业税提留款交了。”“我没有钱,要命在这里,大的小的都可以拿去。”方星碧直截了当把黎松祥顶了回去。成学思冷眼旁观,在两人你来我往的交涉间隙,总算插上了话:“你这么多年都未交,要不把今年的交了,以前的慢慢交。”“成乡长你莫白跑路了,管你哪个来,没钱就没钱。”没钱就是老大,方星碧吃了秤砣铁了心,没打要交钱那碗米。成学思一来就吃了闭门羹,他不恋战,转移其他农户周旋。
第二天,成学思改变战术,软的不行来硬的。派人从派出所拿了一副手铐,如入自家门般随便,闯进方星碧家。手铐在手上当玩具耍,锁上、打开,打开、锁上,咔咔声响不大但特别刺耳。不锈钢材质早被人磨得亮锃锃,发出道道寒光在破屋中肆无忌惮地威逼恐吓。“方星碧,昨天睡了一晚,对交纳提留想通了没有?你说今天到底交还是不交?”成学思先发制人。“莫说废话,我已给你们说过我没有钱,你们这些当官的就是不听。那就看你们怎么办就是了。”方星碧死猪不怕开水烫。成学思把手铐用力摔到桌子上,皮笑肉不笑:“如果你今天交了,我们都好办。如果不交,就只有看这个家伙答不答应。”方星碧也不是怕事的角色,眼睛一瞪,怒目直视:“成学思,你有胆量就把我铐上关起来。反正贱命一条,你拿去喂狗还是作肥料,我不会埋怨哪个。但我总有一天会看到恶人自有恶人收。”黎松祥看形势不对,劝道:“成乡长,我看方星碧还是放在后面来收,我们先去其他户。”成学思思忖,老是在这里僵持,不如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哼,方星碧,不怕你嘴巴硬,走着瞧,不把你收拾服帖,你不晓得天高地厚。”
雨霏霏的早晨,窗户的玻璃上挂满水滴,白光打在上头像长出的颗颗珍珠。郝强慵懒地躺着,侧目注视窗户,平常朴素的长方形窗框居然变得高贵、富丽起来。呆呆地凝视片刻,郝强翻身起床,哎哟,脚板着地时外侧翻,拐到了脚腕,一阵痛感传达到头顶,额头沁出汗珠,如同窗户上挂着的雨滴。他咝咝地吸气,僵在原地不动,疼痛减弱,数十秒后慢慢消散。重复每天早上的老套头,排泄,洗漱,早餐,上班。坐在办公桌前,无意识地摸了摸脚腕,咦,好像肿起来了。低头审视,脚背像发泡的馒头般鼓胀。凭直觉,骨头未折,可以走路。肌肉、韧带软组织受伤,忍耐一阵将不治自愈。不过他暗自忖度,今天起来早了,似是不祥征兆,莫不是有事发生?但愿平安无事。
想不来什么但偏偏容易来什么,坏事降临特别灵验。晚上7点钟左右,有人急匆匆跑来报告郝强,小桥村村民方星碧因农业负担昨天跳井。郝强脑袋轰然涨大、放空,像要炸开,静默好一会儿,问,这个村是谁负责收农业税提留款?来人不太确定地说,好像是成学思。郝强急于想知道真相,问具体情况知不知道。来人大致描述:成学思连续几天催逼方星碧交钱她不交,恼羞成怒,用上了过激措施。第五次去方星碧家,她把大门紧闭不但不见,反而对催粮催款队伍极不友好。成学思上前敲门,罅牙漏缝的门忽然打开,两盆粪便飞速泼出。成学思猝不及防,躲闪不及,劈头盖脸淋了个透。成学思抹了一把面,甩了甩手上滴着的污物,手一招,发出无比恐怖的怒吼:“兄弟们,给我上,啥子值钱拿啥子。你不仁,不要怪我成学思不义,挑粮食,牵猪,抓鸡捉鸭。”方星碧见状拼命阻止、捍卫财物,但坚定的成学思和忠诚的队员哪管她呼天抢地,把她一推,翻箱倒柜,如入无人之境。方星碧倒在地上,爬起来扑向成学思,几个队员猛地一拉,她再次伏地。方星碧哭喊着求成学思饶了她,她家里确实穷,不是不想交,实在是交不出。成学思大骂方星碧装穷叫苦,与乡村干部对着干。他亲自指挥,把方星碧家里来了一次大清洗。让原本贫穷的家庭,再也找不出比贫穷更惨的词汇来形容。成学思沾着一身粪臭痛痛快快出了一口恶气,带着胜利者的喜悦和骄傲扬长而去。痛苦的方星碧哭干了眼泪,看到满屋狼藉和洗劫一空,还有瑟瑟发抖、躲在门后不敢出来的孩子,她闭上干涩的眼睛,连声叹气。
方星碧将孩子托付给瞎眼公婆,谎称到乡上评理。她走出家门,没有朝乡政府方向去,而是折身走向不远的水井。水井深约4米,用石头砌成井壁,井盖是一块1.5米见方的大石板,中间挖出了一个能容得下木桶上下打水的洞。站在水井边,她回望无尽的来路和无人的周遭,低头冷漠地藐视井水仅差五六十公分漫到井口,深不见底、水雾缥缈的黑洞。她没有半点迟疑和留恋,移步到井沿,纵身一跳,无声无息,一滴水花未溅,没入深潭中。到了下午5点,一个村民去挑水,水桶丢进井里,水桶像个不听话的玩童叫它沉下,它偏浮在水面。凑近细瞧,挑水人倒退两步,撂下扁担往回跑。
黎松祥得到报告,带着人到井边查看。他拿着一根竹杆,轻轻将井中人翻个过儿,一眼认出是方星碧。捞上井坝,用手在她鼻孔下试试,没有进气也没有出气。黎松祥派人去给乡上汇报。郝强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为时已晚。惹下了大祸,郝强虽然心里在骂成学思不成事,干坏事,但还是堵住心中像火山快要爆发的岩浆口,心急火燎地安排人员善后。他指令郭银航立即通知派出所到现场取证,确定死亡性质;又委派夏伯良带人赶到小桥村先期处置,做好安抚和稳定工作。这等大事想捂住人口是不可能的,郝强必须第一时间给李义夫汇报。电话接通,郝强低沉着声音说:“李书记,有个紧急事情跟你报告。”李义夫听出郝强不像平常说话自然,简单答道:“请讲。”郝强就把目前了解到的情况简明扼要地给李义夫说了。电话那头沉默了半晌,指示:“你们自己先作处理,暂不向县里报告。”
郝强依计而行,请上乡人大主席曾庆峰、副乡长沈超然、刘湘菊直奔小桥村。出发前简单开了个党委碰头会,所有在乡里的领导出席。他把掌握的方星碧跳井死亡情况,向党委班子成员作了通报,强调暂不对外宣布此事,等事实清楚后统一口径再说;安排副书记陈丰在乡机关值守,以防有人来乡上闹事;成学思留守静候处理。不安排成学思在小桥村现身,是保护他,郝强担心群众看到他起冲突。郝强打着手电筒高一脚矮一脚赶到小桥时,派出所已做完现场调查取证,初步判断,自杀,排除他杀可能。夏伯良已责成村“两委”找人把方星碧抬走,停放在她家的院坝里。院坝上临时扯了根线,安了白炽电灯照明。微弱、朦胧、昏暗的光线中,方星碧僵硬地躺在一块门板上,身上搭着一床黑得像煤炭的破床单,叠在一块的几张淡黄土纸盖住她的面部。尽管已是深夜,但围观的村民并没有散去。不时有人摇头惋惜,议论不断。郝强听到有人说:“是乡政府的人把方星碧害死的。”“方星碧死得好冤枉哟。”“这下对了,催粮催款人都催死。”……是褒是贬,方星碧已不在乎。可怜未成年的孩子在她身旁你追我赶、你寻我藏嬉戏,像看坝坝电影般兴奋,不怕惊扰再也不管他们的母亲,可能他们认为母亲不过是睡着罢了。郝强目睹惨景,心酸,落泪。
方星碧后事摆在眼前,黎松祥找了间房,郝强召集夏伯良、曾庆峰、沈超然、刘湘菊,以及村“两委”、派出所的人开会研究、商讨,并请方星碧的丈夫老余参加。老余是个老实人,村里带信给他,他回来呆呆地看了看冰凉的妻子,伸出长满老茧的粗手默默地将她睁着的眼睛抹下来闭上。郝强请老余说说有什么要求和想法,他木讷胆小,言迟口钝,啥也说不出来,憋了半天说了句“人死了,你们总要负责”。麻烦事,不麻烦,因为老余好说话,不苛刻,默契配合,各方平等达成一致意见:方星碧的安葬费,由乡、村解决;并给予老余家两头仔猪补偿。
入土为安。包括郝强、夏伯良、成学思、黎松祥一众乡村干部松了口气,无不感激方星碧家人的宽宏大量和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