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上“村晚”
春节在大人犯愁、小孩期盼中以不可阻挡之势如期而来,经过两三个月从杂乱到井然、从生疏到熟谙、从困惫到振奋的打磨、排练,文娱活动的节目就要推到台前与观众见面,不管媳妇美与丑,总得要见公婆。公婆喜不喜欢,由不得媳妇。
1983年2月12日,也就是农历癸亥年腊月三十,晚上8点,中央电视台直播春节联欢晚会,“春晚”一词由此诞生,从此开启了中国人过年的全新视觉盛宴,人们年年春节盼春晚。虽然农村没有电视,但是并不能阻止村民们通过听广播、放磁带来了解、欣赏春晚节目的热情和追求。纯属巧合的是,溶水村在央视第一届春晚之后,于次年除夕前提早两天庆贺,迎来了1984年现场直播的“村晚”。其实应该叫“村早”,这是郝强提出的,村民吃过早饭从家里不慌不忙出发,人到齐即可开演。上午观看演出,时间充足、灵活,观众精神、情绪饱满,想演多久都不会受限,极大地避免了晚上的不方便、不安全。
文娱演出在村大礼堂举行,这是一座70年代末修建的房屋,砖木结构,二四砖墙,木质房梁加三角形屋架,青瓦屋面;礼堂内设有主席台,台下安有条石凳子;前后左右开有四道门;可容纳600来人。礼堂是当年全村人出工出劳自力更生兴建的,靠本村的工匠自行设计,靠村民自己动手建设。整体造型朴素、实用,虽欠缺洋气,但质量上乘、可靠。自建自用,省去计较成本、计算利润的烦恼,交钥匙工程——群众没得意见可说。
可惜当年建设时只想到开会用,谁也没有更多的前瞻性和远见卓识,不知道将来会用来演出节目。不够用、装不下成了现实的尴尬和窘境。
听说村上要演出文娱节目,村民早早吃完饭如潮涌出,从四面八方奔向村大礼堂,先来先占好位子。缘于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拂,村上禁锢多年后第一次兴师动众举办综艺型文娱活动,村民们渴望,好奇,期待,谁都想来开开眼,看看稀奇。因为长期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方式,村民们原地打转,像生了霉的陀螺,旋转出腐臭味。唯有遇上红白喜事,有人敲敲锣打打鼓吹吹唢呐,再唱唱土掉牙的歌,算是文化生活;偶尔还会不计脚短道长,跑很远的路到乡场或别处去看电影,自寻文娱活动的生气和乐趣。寡淡如白水的日子,过得够久够枯燥,大家想改变的愿望早就生出。这过年了,村里要演出节目,不得了,消息如一股清风吹进村里旮旮旯旯,并蔓延至隔壁邻村。自然在村民平静、呆板的生活中像撒了一把胡椒面,辛辣、刺激。村里村外的人像来赶集,越来越多,人山人海。礼堂的条石凳上无数个屁股亲密相依,早已挤变形。过道上站了人,有空的地方站了人。礼堂四周的坝子里、小山包、树枝上,放眼一瞄:都是人!
幕布拉开,村民就沸腾起来。看得到的心安理得,看不到的就想法看到。礼堂外面的人往里面挤,里面的人朝前靠,坐在中间被挡住的人就站起来,后面原本坐着的人干脆站上石凳,整个礼堂有座位的人一下子就变成持站票的人。秩序乱了,人挤人,人推人。既看节目又看背影。小孩看不见就由大人驮在肩上“骑马坐轿”,谁都顾不了别人怎么想。主席台边更有洒脱者,有人直接将小孩送上台口边坐着近距离、舒舒服服看戏。尽管台上演员蹦跶的灰尘密集飞扬影响到他们的呼吸舒畅和眼睛开合,但观看演出的吸引力和诱惑性远远高于眼前的小小困扰。
郝强见势不对,就找来十多个青壮年出来维持场内秩序。他先将坐上主席台边欣赏节目的小孩清理下去,交给大人看管,又趁演员换台的间隙,向村民喊话:保持安静,不要拥挤,要互相谦让。这种平常管用的理性、道德话,对已经狂热的村民们来说,不起作用,失灵了。这时礼堂内有人发生抓扯,互相打了起来。郝强从主席台跳进场内,费劲挤过去把扭作一团的两人拉开,正要转身离开,听到其中一人骂了一句:“王八怪,老子还虚了你?”另一人马上擂了过去,一把抓住骂人者的衣领:“曾孬儿,你再说一句,看今天不打死你,老子不姓王。”“骂了你又怎样?”“曾孬儿”红着眼,手指着对方。眼看两人又要开打,郝强和周围的群众赶紧劝架,拉的拉,拖的拖,把争强斗气的两人弄开。“王八怪”还不死心,总想趁机把骂了他的“曾孬儿”打一回才心甘。郝强只好把他死死拽住,不敢松手。盛小海过来,他拍了拍“王八怪”:“王哥,大过年的,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人,来看个节目何必争个你强我弱。”“曾孬儿不是个东西,把我脚踩痛了还有理。”郝强也劝道:“都少说两句,乡里乡亲的,都大量点。”盛小海说:“郝强,你走吧,我在这里。”这时谢文明正在找郝强,该他上台演出了。他一看到郝强还在主席台下,着急地给他打手势,意思很明白叫他快上去,准备上场。郝强没急着离开,而是在“曾孬儿”耳边说了句“跟我走,另外找个地方看”。免得跟“王八怪”再起冲突,郝强拉走“曾孬儿”,领着他来到主席台后台,说:“你就安心坐在这里看。”虽然“曾孬儿”在这里多数时候只会看到演员后背,总比挤来挤去轻松自如。
郝强匆匆忙忙安顿好肇事者,客串小品《武大郎开烧饼店》,在其中扮演的店小儿,正好到了登台亮相的时候,谢文明推了郝强一把,“快上”。郝强就从主席台左侧边快速走了上去,此时他才发现还有个道具——擦桌子的抹布忘了带上,他一时有些慌神,竟不知该怎样演下去。手中无抹布,原先设计擦桌子的动作就只能免了,他在舞台上装模作样走了两步,见扮演客人的演员出场,他像见到救星一样,立即送上台词:“曾孬儿,别乱来。”台下一阵哄堂大笑。“客人”一惊,“店小儿”胆儿大,改了“请进”“客来了”两句台词,在故意为难他。站在幕布旁边的总导演知道,坏事了,郝强演砸了锅,叫“客人”演员怎么接得下去。郝强也发现自己出了错,但不知道如何补救。场面一下进入静音状态,谢文明眼睁睁地看着台上的两人愣着,他的脸凝固如冰,他真不敢想这出戏会如何收场。郝强僵在原地“无话可说”,他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只是说歪了,他只能闭嘴不能再说出稀奇古怪的话来,那会更加让人摸头不知脑。而今眼目下,唯有靠“客人”演员自救。就在这短短几秒胜似长夜的等待后,“客人”说话了,他说的他该说的话,郝强不按套路来,他按套路来,答非所问,以不变应万变。“演员”此时的固执和坚守,这下戏接上了,后面演员按原来彩排程式的路数一上场,戏又回来了。郝强任务结束、退场,来到后台,全身湿透,只差人没吓傻。
“郝强,咋个搞起的?这么简单的两句台词都整错。”谢文明责怪道,“幸好别人没跟到你来,生拉活扯总算把戏接起了。”
“哎呀,谢叔,我不是演戏的料。我在台上都没入到戏,还想起‘曾孬儿’和‘王八怪’打架的事。”郝强这会轻松下来了,摇了摇头,摆了摆手,“你安排我只是去演这么一个小角色就出了岔子,更别说当主角。我还是适合当总协调,给大家服好务,跑好腿。”
“当演员就是要脸皮厚,不怕出丑。装个舅子像个舅子。”
“谢叔,没演过戏,要把假的当真的来演,是不是个人还真胜任不了。”
“今后要学到点。”谢文明淡淡地说道。
虽然郝强没有演好,谢文明晓得,演小品的“客人”明了,但台下看热闹的观众可能当梦游,不一定看得出来破绽。他们依然沉浸、享受在这场饕餮盛宴的奢华豪富、欢乐喜庆的大快朵颐之中,如梦如幻,如痴如醉,不知疲倦,不知饥饿,极具耐心,极其虔诚地看完全部演出,才依依不舍,意犹未尽一步一回头地离开。村民们在文化生活匮乏的年代,在家门口看一场自编自导自演的文艺演出,没有选择也不需要选择,如同一个三天没讨到食物的乞丐,面对管够管饱不要钱的酒肉,哪顾得了酒的浓淡香烈,肉的肥瘦软硬,先填饱肚子才是最该做的事。
溶水村的“村早”胜利地落下了帷幕,这是村里的一件大事,村民尝到了文化带给他们不同于食物的滋味,舔舔嘴唇还有余香。这支“村早”队伍是村民不计得失,奉献爱心,辛苦几个月拉起来,演出一场就到了说解散的时候,郝强实难撒手,内心呐喊舍不得。演出结束,郝强脑中闪现出一个金点子,说出后,徐德宽首肯、采纳。表演舞龙耍狮、快板、独唱、民乐的通通留下备用,其余人员暂时散去,今后有召唤随叫随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