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陪会

三一、陪会

岁末年首,无穷个“忙”字像五彩云朵飘在大江南北,大至国家大计,天下苍生,小至油盐柴米,鸡毛蒜皮,唯有以“忙”可以概括、总结、谋划……

农耕社会,根在农民。为政之要,必先富民——已是历代统治者治国安邦理政之术。进入20世纪80年代,也跳不出传统模式。一年一度各级要召开农村工作会,从中央开到省上,省上开到地区,地区开到县上,县上开到区上,区上开到乡镇。层层开,层层立下军令状。中央重视农业、农村、农民,20世纪80年代连续几年下发一号红头文件,成为中央重视“三农”工作的显著标志。

地区在春节放假前召开农村工作会,规模庞大,地区领导一个不落,全体出席;县委书记、县长、分管副职,地区各部门局长、主任,涉农站所长参会;并扩大到各县区委书记、区长,农口系统及有关县级部门主要负责人,部分乡村领导和农民代表。人数达到七百余人,地区任何会议不可比肩。常规会议室装不下,易址地区振兴剧场。

一周前,李义夫接到开会通知,本以为带两只耳朵和一个笔记本,随大流,像到地区赶个场,轻轻松松、愉愉快快会就开了。哪知会议通知附加了一条,瞿义区就“三农”工作作会议发言,主题自选,题目自定。

地区,地区,地区,发言,发言,发言。李义夫拿着通知文件反复看了三遍,没错,地区会议发言,发言人为区委书记。而发言,得有发言稿,且是好的发言稿。谁来撰写?办公室主任邓继平适合事务性工作和应付一般文字材料,像这么大的场合他写的蚯蚓字、蝌蚪文还不如小学生作文花儿草儿香、鸟儿雀儿鸣朗朗上口。找不出捉刀人,那就试试郝强。

郝强毫无把握和专长,出于领导信任的受宠若惊,没有半点推托和犹豫接受这个谁都不想沾手的苦差事。李义夫在交办给他时说了,区上领导、各单位无条件支持,无论是所需素材,还是人力协助。还说,郝强这几天区上不安排任何其他工作,只做这件事,四天后交卷。

郝强陷入沉思之中。无论是办公室里,还是办公室外,一心想这件事。时间逼他,要求逼他,领导逼他,怎么入手?笨人有笨办法。他到区委办公室、农经站、区上分管领导处收集数据、资料,向他们请教,听取他们的意见;给各个乡打电话请他们报送当年“三农”总结及来年工作安排。不止于此,郝强眼睛睁开没闲着,满脑子的谋篇布局,写作大纲,语言风格,材料筛选……

正当愁云压顶的时候,区委院里传来“你找哪个”“我找郝强”的对话声。郝强从焦头烂额中抬眼一望,邓继平正带着白清波进来。“郝强,这个人说是你亲戚,找你有事。”郝强有苦说不出,真是活见鬼,哪里会跑出这样个亲戚?分明就是一个缠人的吊死鬼。

“白清波,你咋个跑到区上来了?”郝强态度生硬。

白清波既不生气,也不激动:“我找你呀,你是区上领导了,不好找。我打听了好久才把你问到。”

郝强冷冰冰说道:“我不在乡上工作了,你回去,找我没用。”

“是你带人搞计划生育把我搞成这个样子,我不找你找哪个来解决?”白清波有理要说,有冤要伸,“今天我跟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不要像上次那样骗我去医院,以为就可以把我赶走了。我是长了脚的,脚会走路,你走哪里我就会走到哪里。”

“我今天有事,没有时间来跟你两个磨嘴皮。你回去,多一天我再找你。”郝强急于想让白清波消失。

“又想骗我了嗦?不得行,你这个骗子不给我解决好,我一直要找你。”白清波来劲了。

“你嘴巴干净点,哪个是骗子?我看你才是个骗子,到处撒谎鸡鸡痛。有谁看得出来你痛,是想骗钱吧?”郝强不无讥讽。

“郝强,你还是不相信,老子今天不扯两根鸡毛栽到你嘴巴上,你说不来好话。”白清波说着就要动手脱裤子。

郝强一把按住白清波的手:“少在这里耍流氓,你再这样无礼取闹,对你真不客气了。”

“老子今天就是要来起坎的,怕了你是妈偷人生的。”

郝强抽身出门,白清波跟在后面,嘴里依然不干不净。郝强不理睬,径直到区委办公室,给瞿义乡打电话求援。陈丰带人火速赶来解围,嘴巴说干,好话说尽,白清波才肯离开。临出门,他忿忿然回过头来,撂下一句话:“郝强,别高兴太早,解决不了问题,我不会放过你。”

白清波以后又来找,迫使郝强要求瞿义乡政府每年给予困难补助才算了结。当然那也要等到郝强在乡党委说话算数的时候了。

纠缠暂时解除,郝强重拾心情,重回构思写发言稿的思索状态。

基础工作齐备,郝强熟悉材料,分析材料,挑选材料,列出写作提纲。无所畏惧和顾忌,一天时间写出初稿,一晚上修改润色、稿纸誊清。郝强几日绞尽脑汁、寝食难安,如期交出了成稿。

郝强还不能高枕无忧,稿子是死是活,等几位领导说了算。李义夫拿到发言稿,简单浏览后,直接在上面批示:送彭区长、谢区长审改。头昏脑涨的郝强,不敢有丝毫停留,夹起发言稿去落实李义夫的批示精神。谢继量急急忙忙像跑步样阅读发言稿后,一字未动,画个“阅”;彭吉仁正开协调会,郝强等会议结束,等了一个多小时。他心不在焉地翻了翻郝强双手呈上的稿子,没事似地说了句“我就不看了,你各自把好关”。比谢继量写得更潇洒的一个“阅”字无声地落在纸上。捧着留下李义夫龙飞凤舞九个大字和彭吉仁、谢继量既像过分放心又像轻描淡写各留下一个字的发言稿,郝强五味杂陈,悲从中来。他本以为领导会说点什么,或者改一改挑点毛病也好,甚至把他骂一顿、批一通,命他全部推倒重来。这些没有发生,领导出乎意料地相信他,让他高兴找不出笑点,放松忘记了解扣。他不禁诘问,自己写的发言稿,质量就这么好,好到可以没人改?好到担惊受怕?他从没有过这份自信。凡写作者,谁都希望一次性通过,但过于顺利又不能不令人生疑,觉着欠点什么。

到了地区开会时间,郝强听命李义夫安排当随从。李义夫随开会的大部队统一乘车,郝强则自行坐客车前往。郝强在李义夫驻地附近登记了一家小旅馆,听候调遣。白天无事,晚饭后郝强主动去到会议人员食宿的地委招待所。李义夫正在与人打扑克。郝强便把房间的搪瓷杯洗了洗,给每个人泡上茶。坐在旁边静静观战。打牌的人杯里水喝干了,他像店小二般殷勤地及时续上,营造出跟坐茶馆差不多的感觉。晚上10点,李义夫看看手表,“最后一把,不打了。明天我要发言。”一个牌友意犹未尽,还想恋战:“李书记、李常委,照到稿子念,有啥子担心的。这阵回去也睡不着,不如再打一个小时。”李义夫摆摆手:“今天到此为止,明晚再玩。”

牌友离去,房间有些杂乱,郝强动手收拾。将桌子、椅子归位,摆放整齐;倒掉茶水,洗净杯子。并给李义夫重新准备一杯茶水。这当中,李义夫像没事似地说:“郝强,今天到了地区后,我又看了一遍明天的发言稿,总体写得不错,有几处我作了一些小修改。你再把它抄一下给我。”这是郝强从成稿直到眼下听到的领导正面评价,他早就想听到真实声音,这下舒坦了。接过李义夫退回的稿子,上面密密麻麻的红色圈圈点点,亮得眼睛睁不开。惨不忍睹,郝强刹那间从高处滚落山下,虽疼痛但不能出声。郝强这几天心里发慌,错认领导不在意、不上心,他哪里知道领导的心胸深如大海,不显山不露水,已对他的心血之作做了刀砍斧削。郝强坐下,默默地抄写,唯有认不出来的地方,问一声李义夫。这时李义夫会应一声,然后喝一口郝强新泡的茶。凌晨一点,抄写结束。郝强回头一看,李义夫早已进入梦乡,歪在床头打呼噜。他不敢去把他弄醒,只好坐着干等。等着等着,他顿生倦意,索性在桌子边趴着等。脑袋与桌子像是多年前的亲密战友,碰在一块不分离。他趴下不出一分钟,鼾声强劲地呼进呼出,那个滋味像八辈子没睡过觉一般馋。这边响起,那边也不消停。李义夫倒过去倒过来睡,嘴里噗哧噗哧吹出粗气。此起彼伏,如同睡觉比赛。凌晨3点,李义夫被尿憋醒,歪歪斜斜上厕所,这才想起郝强来。他笑了笑,没有叫醒熟睡中的郝强,而是给他盖了一床薄被。撒完尿顺势滚上床躺下。

早上6点半,郝强冷醒,一时竟想不起身在何处。揉揉眼,扫视房间,看到床上睡的人,一拍脑袋,啥都记起来了。糟糕,怎么麻痹大意,一觉睡到天蒙蒙亮。这太失格,影响领导休息。他此时又不敢弄出丁点声响,只能蹑手蹑脚站起来。伸个懒腰,打个像放默片似的哈欠竟把眼泪水挤出来。李义夫睡醒,坐起来,关切地问道:“郝强,昨晚把觉补起来没有?”

“李书记,补好了。不好意思,我昨晚抄完发言稿,看你在打盹,很香,没敢吵醒你,便趴桌子上小憩,一不小心就睡死过去。”

“没什么。快把稿子给我熟悉熟悉,一会儿要用。”

李义夫坐在床上通读一遍,心里有底了。起床,洗脸刷牙。带上郝强冒充参会人员去地委招待所吃了一顿早餐。郝强放下碗筷,返回房间拿上李义夫的文件袋和发言稿,噔噔噔跑下楼,陪同李义夫走到振兴剧场门口,恭恭敬敬将手中的东西递给李义夫。

目送李义夫进入剧场,直到头顶上立得最高的一根头发丝看不见,郝强才松口气,放下心转身。环顾四周,人车川流,群楼雄立,一片陌生世界。尽管县城与地区相隔一小时车程,在他眼里依然是别人的地方。忽然间他有种失落的空虚和惧怕,联想要是自己来到这里打工、谋生,无钱无权无人脉,活得下去吗?不敢设想,不堪想象。他竟然佩服起同村的男男女女南下闯荡的勇气和坚韧。那都是传说之地,几无涉足,立锥栖身生存谈何容易,更别奢望扎根开花结果。

一时找不到干什么好,郝强便到街上瞎逛。曾经没有机会上地区,今日得空出来转蹓,悠悠闲闲头一回。开开眼界,回去吹牛也有资本,未必不是一笔算得过账的好主意。没有方向没有目的没有熟人,走到哪里算哪里,哪里有闹热就凑上去瞅瞅,饱饱眼福。走累了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又走。不知不觉快到中午,郝强迷路了。路盲原地转了几大圈,丢失的正确线路找不回。郝才亮的口头禅“口是江湖脚是路”,倒让他看到了曙光。问人,问路,见人就问,问过十来个人后,他灵光乍现,记起了来时的路。

放下脸面求人的人可学可鉴可佩,今天你求人,今后人求你。不要脸的人可笑可恶可耻,但可能离成功最近。清高,逞一时骄气,争一时心气,一钱不值。不耻下问的人或许能成不祧之祖。

会议散了,振兴剧场里只剩一些工作人员打扫卫生,全体参会人员已离场回驻地。寒冷冬季,出气如蒸,烟朦朦,雾茫茫,不论男女嘴上像长出了尨茸的白胡须。一路急行的郝强恰似从冬天穿越到了夏季,背上湿津津的汗渍和额头挂满的汗珠,怎么也擦不干。没接到人,郝强跑步来到地委招待所。敲门,李义夫不在房间,吃午饭去了。

郝强孤零零站在楼下,见到李义夫便开始检讨:“李书记,对不起,你开会时我去转街,回来找不到路了,你们散了会我才赶到。我接受批评,今后再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李义夫打了个哈哈:“哪有那么多批评?看来带你出来少了,没见过世面不行。”

“我今后一定注意,要加强学习。”郝强开展自我批评后,切换话题,“李书记,上午发言成功吗?”

李义夫摆摆手:“差点搞砸锅。”

郝强一下子紧张得不行,瞪大眼问:“怎么啦?是发言稿出了问题?”

李义夫摇摇头:“轮到我发言,上台时,我望起脑壳走,没注意到主席台下的台阶不一样高,最后一步台阶比其他高出两公分。我的右脚重重地踢到了那步特别的台阶,当时疼得钻心剜骨,还不敢出声。我上身前倾,险些着地,几个趔趄挽救了我,终于站住。我回头看了看,算是自我解嘲,可台上台下惊诧过后便是一阵吃吃的笑声。”

原来是走路走出了问题,不是因为稿子的原因,郝强准备好的自责藏了回去:“李书记发言顺利就对了。”

“哎呀,今天不是出门天,诸事不利。”

李义夫这一说又把郝强整紧张了,不知还出了什么怪事:“李书记,发个言有这么多状况出来?”

“就有这么奇怪,发言不到一分钟,嗓子发痒,我不想让人察觉,便吞咽口水,降低音量克制。虽有效果,但说了几句,痒感重来、加剧,我控制气息,脸被憋红,还是没把咳嗽堵回肚子里,无奈咳出声来。发言只好暂停,这咳嗽占据会议时间至少五秒钟。”李义夫像讲故事。

“后面还可以了吧?”郝强想听结果。

“谢天谢地,后面喉咙争气,没再捣蛋。”

“那就好,瑕不掩瑜,没有出大的纰漏。”

地区农村工作会议会期两天,郝强陪会时长等同。参会人员李义夫在,他得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