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夜半枪声

青龙寨是龙脊山间一弯小小的寨子，只住着几户罗姓人家。

入冬的夜晩，月光寒森森地从纸窗斜斜照进靠山边的一间卧室，蓝布印花床上的爹娘和女儿都睡不着……

“爹，你怎么晓得今夜四哥会跟五哥在一起呢？”女儿又爬起来问。

汪汪汪，汪汪汪汪……

还没等爹回答，却传来一阵又一阵狗叫声。他们仨都立马爬起了床。

“是他们兄弟回来了？……”

狗追叫到他们家门边来了。

娘一惊，说：“不对，不是他哥俩。”

“笃笃笃——”外屋一阵敲门声。

“哪个？深更半夜的，敲门干什么？”爹问。

“快开门吧！我们是出公差的，开门吧！”

都听出来了，是前些日子来过的那些差役。

“你们又来干什么？”爹问。

“看你洪然落屋了没有。定了要征他去呷粮^[1]呀！”外面人回答。

“说过了，这孩子胆小怕当兵。那次他躲了，一直没落屋呀！”娘对外说。

“开门吧！”差役很凶了，用脚嗵嗵嗵地踢门，“老子半夜来，就是这个意思。躲得了吗？”

“若不开门，你家的门，经不得几脚吧？”

女儿凑到娘的耳根小声说：“娘，好在四哥没回。去开开门吧？”

娘起床去开了外面的门，带他们在四哥的空床上看，差役用手摸被子里面，用手电在床底下照，地下搜完又爬上了楼，到处翻……

爹一边咳嗽，一边取下了墙上的钩刀和鸟铳……小女儿躲进了被窝。

“你当心呀！孩子反正不在家，你让他们去搜吧。”娘劝说爹。

几个差役从楼上下来了。领头的光头，一手拿把棕索，一手挥舞着一把短枪对爹恶狠狠地说：“当家的，你看我这好使，还是你那好使？你还是要老四尽快回，躲是躲不脱的。他明天再不回，上面要我们去抓你老二。”

“我们又空熬了一夜，不可能空着手走吧？”一差役对光头说。

“饿了吧，去抓两只鸡，我们打个夜伙吧！”

爹闪身挡在了鸡窝门口，对他们说：“我没有请你们深更半夜来吧？我养鸡是准备过年的，不是给你们打夜伙的！这铳和刀，专门是用来对付半夜偷鸡的狐狸的，还要问它容不容许！”

“你敢！我这洋枪吃素呀？让老子两次跑空路，人没抓住抓只鸡补偿，抓！”光头说着举起了枪。

娘把爹推开了，双手抱着爹和他手里的鸟铳。

有差役就去捉鸡，黄狗冲过来就把捉鸡的人的腿紧紧咬住，痛得他只好放了手里的鸡，狗才松了口。

“啪”一声枪响，划破夜空。

青龙寨男女老少都一骨碌起床了。

黄狗倒在一片血泊里……

娘死死箍紧爹和鸟铳。

差役见人越来越多了，边说边退场：

“保家卫国，人人有责。当兵不能躲！”

“躲得初一，躲不过十五。”

“还十五。明天见分晓！”光头舞枪边走边说，“老四不回，明天老二顶！”

“谁又敢来抓老二？我送了你们的狗命！”爹见他们离人群几丈远了，马上将走进被挡住了月光的黑暗处……他飞快从口袋里摸出来火纸，压上扳机，朝黑暗处就是一枪——

轰隆隆——

夜半枪声，炎坦里的两兄弟都心里一惊。

“像爹放铳，是从青龙寨那边传来的。”洪珠说。

“叫你赶回去。还不知是二哥他们出什么事了？”四哥责怪说。

洪珠一惊，光着身子从稻草垛里爬起来，月光照见他耳根的炭灰、头上的肉包、手臂上青紫的伤痕……

“你不说二嫂没死？上吊是装死，吓人的？”洪珠问。

“当时是没事。我没敢上楼看，听上面人在说。可你知道后来又会闹出什么事来？”四哥说着也爬出稻草堆，他一眼看到了弟弟手上的伤。

“珠即，你手伤成这样，怎么能把我从水底推出来呢？”

四哥说完，一身打战，稻草窝也一掀一掀的。他又想起了刚才要抓弟弟回家，麻起胆子跳下河的情景，光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扑通一声，他沉入河底。

“四哥啊！”洪珠深知四哥不会游水，他一个猛子扎进水响的地方，从水底把四哥推出了水面，把四哥慢慢拉向炎坦的方向……

“你是铁秤砣，跳下来干什么？不要命了？”洪珠说得眼里涌出了泪光。

“我怕你出事啊！”

“我不告诉你了？我跳下来没事。”

“我担心你闯了祸，怕不回家了，想不开跳河……”

“我四哥白白长这么牛高马大，有点蠢呢？”洪珠心里既疼他又恨他，空心拳擂打四哥，想打掉他一身鸡皮疙瘩，“我没这么贱的命呢！人这么死，值吗？这么死还不如条狗，我们家的狗还仗义呢！我有爹娘在，有哥哥妹妹，我舍得死吗？你小看弟弟了！”

一时间，兄弟俩都不说话，抬头看着那片被月光照亮的炎坦：正是爹讲起的那条红龙，龙身上露出白里透红、红里有白的嫩生生的肉体……

洪珠回过神来，向四哥解释今天不回家的缘由：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但我不知家里已是个什么样子。要么二嫂上吊死了，一家人都会恨我，爹会打我，二哥那一关更不知怎么过得去；要么二嫂没死，装死吓唬我和二哥，那么我也要这么来吓吓她吧，爹娘也会骂她、护我。总之，今天还是火头上，我怎么也不好回去吧，加上我早就想要来这炎坦里看看啊……也怪爹讲这里讲得太神奇了啊！”

洪珠脑海里又浮现出爹讲故事的情景：

龙海龙海，这个地方很久以前是个海湾，沿海住着很多人。

传说这海里有两条龙，一条红龙，一条白龙。红龙善良却弱小，白龙作恶却强大。红龙是条卧龙，好静，好阳光明媚，欣赏鸟语花香，愿苍生幸福安详；白龙好乌云遮天，好动，好水，喜欢腾云驾雾、翻江倒海。

每次洪灾，它们面对沿海百姓的生死挣扎表现出不同的神态：红龙落泪，心急如焚；白龙哈哈大笑，加剧呼风唤雨。

红龙看不下去了，向白龙劝解：“白老兄，你以苍生灾难为乐，于心何忍？”

“红老弟，为龙戏水，呼风唤雨，是守本分，否则还叫龙吗？”

“你戏水我不反对，阴晴雨雪，自然规律；可一年四季，春种秋收，也是自然规律；苍生繁衍，祥和生活，世界美好，更是天条。你戏水有度，节制玩性，做条祥龙，皆大欢喜，何乐不为？”

“轮不到你教训我！龙海是我白龙的天下，你老实去做你的卧龙吧！”说完，白龙朝红龙喷出洪水，红龙被淹，百姓更加遭殃。

……

红龙急出了一肚子火，只得向白龙挑战，想以此阻止它继续作恶，也试探它的虚实。正当白龙戏水，百姓受灾时，红龙向白龙喷出满肚子的火，虽只烧掉了白龙的龙须，却也让洪水退下来一些。可白龙能量大，腾起全龙海的水很快把火扑灭，还重伤了红龙。

白龙根本不听红龙劝阻，玩性倍发，变本加厉，沿海人们灾难深重。

红龙无奈，拖着疲惫的身子去拜见东海龙王。龙王告诫：“你是条卧龙，真想做条祥龙，还要修炼二千五百年的静功，把地热吸足，把灵气吸尽，把智慧提升，把身体炼成七彩金丹，刀枪不入，定能降服恶龙。”

二千五百年之后，一次洪灾肆虐时，红龙向白龙挑战了：

“白龙兄，你恶性不改，今正式挑战，谁输谁离开龙海，接受自然惩罚。”

龙海双龙大战又起，白龙先发制人，对红龙喷发喧天洪水，步步紧逼；红龙一边喷火，一边退让，沿途减少百姓灾难。

退让到龙脊山的位置时，红龙突然盘踞不动，惯性让白龙朝红龙猛冲过来，红龙金丹之身让白龙碰得头破血流，牙齿都颗颗散落成巨大的河卵石……

白龙失败，被降服去了西北方，成了终年不化的雪山山脉。

龙海成了红龙的领地，从此龙海水退，成了干海，红龙这条卧龙又继续修炼静功二千五百年。

上下五千年，红龙得道升天为玉帝身边的祥龙大神，化身就成了今天龙脊山的丹霞图腾，龙脊山各处的石坦就是让白龙撞成的，红龙就如此忍辱负重，忍痛用自身来为人类解决住处。龙脊山有“千坦之山”之称，这里也就成了人类最早的安居之地。

华夏鼻祖炎帝神农氏南巡，来到龙脊山，沿河尝百草、住百坦。离开炎坦时，他还恋恋不舍呢！

四哥听得有味，他不顾深夜寒冷，从草堆爬出光身子，兴冲冲跑到坦里石灶、石锅的地方来了，对洪珠说：“珠即，快过来看，月光正照在锅里，这正是炎帝熬药、舂药的地方！”

两兄弟光着屁股，过来看稀奇……

月光下，几个差役坐在青龙寨垅口不愿走了。

“再守一会，看洪然回不回？”

“也好，不然今夜没抓回人，没得银饷啊！”

“刚才，没把那打死的狗拖出来，烧烤吃呗。肚子在造反了！”

“要吃还不容易，去栏里抓头猪来，抬回家吃了再来！”有人出鬼点子了。

青龙寨鼾声正浓时，一声猪叫又把人都从睡梦中吵醒。

“不好了！是我家栏里的猪被偷走了！千刀万剐的贼，往那边走了！”妇女在猪栏边哭泣，男人正往猪叫的方向追……

爹又马上拿铳和刀出了门，一路咳嗽，边走边喊：“老弟，抓住他，我铳来了，打死他！……”

青龙寨又是一阵慌乱，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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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呷粮，指抓去当兵吃公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