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土改组长

屋背小河没日没夜地流淌着，哪怕夜深人静，万籁俱寂，都听不到一丝流水的声响，从上游长乐、卜下、石壁上流下来的泉水安分守己，悄无声息……

悄无声息的还有石壁上的一眸清波，远远的，从石背上正南看正北，垌中新屋的那排青砖瓦房似乎越来越新，太阳底下隐约可见屋檐彩绘飞龙走凤，前排整墙石灰粉得雪亮，白墙上“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大红标语虽然一字不识，可头脑在天天觉悟。

“王组长，这丘田是分给你李家的，高才他们家的吧。”何队长故意提醒远凤，“丈田丈准，丈量棍一棍紧挨一棍，莫让人背后说你循私情啊。”她说完笑了。

“嘻，何姐姐，放心吧！你不在这里，我也不敢。我丈田复查看人走，既对不住石壁上全组的人，又对不住你们工作队，更加对不住毛主席啊！”远凤举棍丈量中只好住步，笑着回答，“你就莫叫我组长好吧？不好听，喊生了人，叫我名字吧，我也是叫你姐姐呀。”

“不行。现在是工作呢，工作中叫同志吧，回你屋里了你才可以叫姐。”何队长没笑，认真地说。

远凤点头说：“对对对，这是工作，我叫你何同志，你叫我王同志。”

“哈哈哈，远凤同志就差没读过书，反应快，脑子灵。”何队长笑着说，“王同志不会循私情，我是说句笑话。你还是继续抓紧丈吧！”

“刚才丈到了第几棍？忘了。还是从头再丈吧。”远凤又举棍回到了开始丈田的位置，边丈边走边数：“一、二、三……”

报的报数，写的写数，插的插牌，男男女女忙得不亦乐乎。

忙累了，坐田塍上歇歇，男人抽旱烟，女人欣赏垌中对面的新屋的。

“你看，那新屋的硬是好看，村部把那里打扮得红头花色。”远凤说。

“嘿，远凤这么喜欢新屋的哩？还红头花色！看新屋的像看男子样，莫让你李家人听到了呢！”

“家在垌中间，当然好唦！”

“石壁上也不是垄的，有靠山好呢！”

“也是，你看那远远的禾机冲，垄的坳上到处是沙泥土，一年到头家家户户花生吃不完，活得像神仙……”

“我还是喜欢垌的，看新屋的好畅快，曾古又有好产出。”远凤起身说，“比不来。还是开工！今日要搞完。”

“一、二、三……”

夜已深了，石壁组已没了一个窗户亮灯，却有两个女人还在轻轻地哼着教唱歌曲，声音飘逸出窗外：

“抗击了日本奔南方……”

“革命强，革命强，中国人民力量强！”

…………

何队长与远凤同一床被子睡一头，何队长教一句，远凤唱一句。

“唉，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认得字。不然我可写给你，那样就容易记了。你爹娘怎不让你读一句书呢？家里很穷吗？”何队长停了唱，叹息说。

“家里并不穷，我家有田还请了长工。不怪爹娘，只怪我爷爷重男轻女，他不准我爹娘让我读书，说女孩子读出书将来也是别人家的啊……要在新中国出世就好了啊！”远凤说得眼泪盈眶。

“旧社会多数妇女是你这样的。现在好了，新社会，家家有田了，人人有书读，也不重男轻女，你手脚勤快，群众都拥护你，不也当组长了嘛！”

“是啊，尤其还能认识你这读了书的工作同志！何姐，我本是没福之人，认识你有福啊！”

听远凤说话激动想哭，何队长赶紧支开话茬：“我们还是学唱歌吧！”

“抗击了日本奔南方……”

何队长教唱的是一首当年湘南游击队写的抗日讨蒋歌。她们白天晚上都一起工作生活，让远凤明白了不少道理。远凤一因是石壁组长，二因丈夫病故，何队长就同她住一起，进了屋亲姐妹一样，生活工作处处关心她。

与工作同志朝夕相处，还有个让远凤比“得解放”更感激的地方。

远凤十七岁从小河上游的永兴县金盆卜下嫁过来，七年没有生养，夫妻关系虽好，管家婆婆却很严厉，怨恨她“石女”没孩子生。有苦难言，她长年苦服的中草药可用几十担谷箩挑，就是不见效，又不明白男女究竟是谁有生理障碍……老实忠厚女子，受婆婆歧视，有好吃的藏了没她份，悄悄母子享受，一旦发现儿子偷偷让给妻子，婆婆当面阻拦：“她呷哒冒用^[1]？”

这些远凤从不在外说，回娘家也忍住少说，姊妹中自己是老大，少让家人操心，都像平常吃苦药一样独吞。她只把功夫下到手脚上，婆婆再刻薄她，她可装傻绕开，不理会不计较，离开家门一步算次“小解放”，心烦时就主动去给左邻右舍帮忙，全组老少都喜欢她。

扬辉与远凤丈夫是好朋友，当保长时就嘘寒问暖常来家中坐坐，后来更关心帮助这对母子生活不易，远凤嫁来后，家里婆媳情况他也了解，解放后扬辉没做保长做先生了也关心这个家。

远凤的丈夫一病不起，撒手走了。不久，工作同志就来石壁组驻点了，工作队又选最困难的家庭做住户。远凤就认何队长当了亲姐姐，队长和组长朝夕相处，无话不说，远凤才把一肚子婆媳苦水倒出来。

“共产党来了，妇女解放了，远凤也解放了！”远凤对失去伴侣悲痛，对得到女伙伴又心里庆幸。

春节没过完，何队长就从衡阳老家归队了。

春草起，春风吹。扬辉带一位解放军叔叔来到石壁组朋友家走走。

“二月春草起，正是拜年时！”扬辉先生一到，蛮远就听到他的声音，“这是我细老弟洪珠，当解放军复员了！带他官陂垌的走走看看，来拜个晚年了！”

他们也来到远凤婆婆家坐，何队长和远凤也一起在作陪。

“欢迎罗先生！欢迎解放军！”

何队长和婆婆都先知道了扬辉带弟弟来见见面的意思。远凤却并不明白，还满口叫“解放军”。

“不，解放军已不是了。”洪珠还说得难为情，双手规矩搭在两个膝盖上。

“嘿嘿，但我细老弟可是中国共产党党员哩！”扬辉端杯品茶间，甜滋滋笑，眉飞色舞紧接话，一字一板一眼一点头，摇起二郎腿。

“啊……难怪，既英俊又红头花色！……”何队长故意看着远凤吹捧。

“对对对，共产党员啊！如今在共产党的领导下，就都应该要红头花色！”

“哈哈哈……”一屋子的敬仰和开怀大笑。

这时，何队长心里也不甘示弱了，郑重介绍：“远凤年轻能干，贤惠善良，她是我们的土改组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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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释】

[1] 方言，意为“吃了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