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一个人影

深更半夜里，一个高大的黑影蹿进了青龙寨。

他先摸进了靠山边爹娘的房间里。

“爹，娘，我是洪然，我回来了！……”他进门就兴奋不已，又不敢大声说话，可摸呀摸，连爹娘那床铺都没了，只摸到了门角里还挂着的一把鸟铳……铳杀生，他惊了一下。

青龙寨鸡不啼，狗不叫，他去了自家所有房间和族上几家，都不见一个人影，连老鼠也没出来迎接他，房屋倒的倒了，一派荒凉、凄惨的样子。

他似乎明白，自己离开这么多年了，青龙寨的变故一概不知，这里要么都搬迁了，要么早遭土匪洗劫……

这么远道回来真不易，空手离去吗？他真想爹娘兄弟妹妹，突然想起那鸟铳是爹的爱物，他带走留个念想吧，回去一路也好装扮猎人保平安。他又回到爹娘的住房，取下了鸟铳挎在背上。

趁天还没亮，他只背着爹爹的鸟铳悄然离开了青龙寨。

他是战场上双方短兵相接，肉搏拼杀时才脱逃的。

“冲啊——杀啊——”

一片冲锋喊杀声中，他从一旁的林子里逃走了。把国民党的军服都脱下丢得远远的，换上百姓家讨来早预备的旧衣裤，溜进了一栋寺庙里。

“师父，救我一命吧，我三天没进食了！”

“阿弥陀佛……请问勇士来自何方？”

和尚见洪然牛高马大，尊称他勇士。洪然以为法师一眼看破他就是个当兵的，他从心里佩服、仰慕，有气无力，如实相告：

“师父，我是湖南人，被当地国民党民团捆绑才当的兵，上月部队在贵地打了一大仗，我是从树林子里逃生出来的。我生来怕血，我害怕打仗，早就想逃，没有机会。今日总算是远离了战场……”

“孩子，你先过来吃点素食吧。”

洪然跟着和尚进了素食厅。

他太饿了，一阵狼吞虎咽……

餐厅里陆续进来男女信士向厨房大师傅供米、供菜，并过来向和尚双手打拱作揖，走了……

洪然小时候常跟娘去月轮崖烧香，心里明白，这些都是信士送给庙里的。他早就仰慕和尚，不用种粮，不用种菜，不用日晒雨淋，可有人供养着。

吃饱了，他去找和尚套近乎，不识字，却乱翻经书，爱不释手……

“孩子，你很有善根。你要多行善事，功德无量！”

“师父，我想出家，避开尘世，拜您为师，积德行善。请您开恩，收下弟子吧？”说完，高大的洪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手作揖，磕三声响头。

和尚连忙站立，回礼：“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功德无量！”

从此，洪然就剃头为僧，在这寺庙里安然度日。

一天，洪然同大和尚还是聊起了从炎坦被抓走时的情形，弟弟夺枪救他那声枪响……这一切一直牵挂着。

“我被抓走的前一天，二嫂在楼上上吊，弟弟闯了祸跳河……我站在崖边上喊他，脚下踩滑也跌下河去，我本是不会游水，怕下水啊！……是我那弟弟搭帮，才把我救上了岸啊！今天才有命来拜见师父……”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你还尘缘未了……”

“师父，我是佛徒，可还是人啊！您不也常教弟子说因果报应吗？孝父善亲、知恩图报不是中华民族传统美德吗？”

“善哉善哉……”

“为更好地了断尘缘，我想要师父开恩，允许我回湖南老家一次，看看爹娘和亲人们如何？尤其我那二哥二嫂和弟弟，后来情况如何？”

“阿弥陀佛……孽障该除，随缘随缘。”大和尚答应，并告诫，“你本是服役之人，不可暴露身份，快去快回！”

于是，洪然总算一路要饭，找到了家门。

天亮了，见浪江湾靠路边一块菜地上有个年轻妇女在浇菜。

洪然走近打听：“叫你嫂子吧，你知道现在青龙寨的人都到哪去了？”

“你是谁？问这干什么？”

“我是青龙寨的亲戚，几年没去了，去了都不见一个人影了。”

“死的死了，搬的搬到龙海那边去了。”

“你知道洪德、洪珠，他们都好吗？”

“洪熙、洪德早死了，嫂子出嫁了，洪珠被抓去吃粮了。”

“呀！爹娘呢？还有一个小女呢？”洪然蹲下身，继续问。

“爹娘也早死了，那妹妹不知跟谁。你是他们什么人？”

“我是渡河那边他们外婆家人，老表，外出多年才回来，想走下亲戚。”洪然看这姑娘还长得端庄，对家里又这么了解，又亲热地说：“你这么了解我姑娘家啊？”

“我是洪珠屋里的。没见过您，我们是亲戚。”姑娘唰地红了脸，又说，“一大早的，你去家里打个早伙再走吧？”

洪然惊喜，原来她还是弟媳妇呢！……老弟却又被抓走，可怜留下她孤寡一人……他想起了师父的话，这里离青龙寨又很近，认识他的人很多，只好谢绝：

“啊！你还是我表弟媳呀！……这次我不进屋了，一班人正在承坪岭等我去木梓山打猎，下次我找回来表弟，再去家里吧……”

洪然一步一回头，摇手告别。没见上弟弟，还总算见上了弟媳，也算没白回来一趟吧。这个家，既然都这个样子了，又往哪去找弟弟呢？他也就下定了决心，听师父的话，了断尘缘，一心归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