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回家的路

1955年1月20日傍晚，军营宿舍里传来男人们阵阵抽泣声……

“罗哥，我们为什么就一定要分开呢？……”战友拿着洪珠刚批下来的复员证书，一边诉说，忍不住痛哭、抽泣，“上甘岭的炮火，手里随便抓一把灰土，一半是弹片铁屑……都没能让我们分开啊！”

“上甘岭……”这可勾起了洪珠的心痛，他半天只说出来三个字，就全是大炮打进坑道一般的抽泣声，他用手使劲捂住自己号啕的大嘴，声音还是从指缝里挤出了手心，“那山，是台金属的破碎机啊……它也没能破碎我们、分开我们……”

洪珠脑海里浮现出在上甘岭与战友一起进行坑道战斗、在黄继光堵枪口后呼唤“为黄继光战友报仇”冲上0号高地，互相掩护，拼命杀敌的一幕幕……

“我们为什么要分开啊？”两位战友抱头痛哭、抽泣……

其他战友闻声过来了，全班的战友都过来了，见班长和副班长哭得如此难分难舍，新战士都哭起来了……

“洪珠，我早说过你，不要老想回家……”排长说着，也忍不住哭了。

洪珠见排长也哭了，觉得自己不对，擦一把泪水，强咽抽泣，猛放大炮：“大家都不许哭，这是军营，军营呀，钢铁男子，像什么样？……”

一位从上甘岭走下来的老党员、老兵发出来的命令，让排长、班长都肃然起敬，意识到面前多是新战士啊，军人最需要的是刚强。

男儿有泪不轻弹，哪怕是到了伤心别离时。

“全班都有，”洪珠立正呼口令，“立正，向左转，齐步走！”

“报告排长！报告班长！老战士罗洪珠，今天晚上的火车离开军营，离开山东！”

…………

班长陪洪珠去了一趟泰安供销社，洪珠特意选购了一只带铜拉链的中号红花荷包，回到宿舍，洪珠独自把军功章，纪念章，几枚从滇西远征、上甘岭等重大战役上带下来的子弹，一枚枚、一颗颗从通讯员的牛皮挎包里取出，小心翼翼装进红花荷包里，沉甸甸、鼓囊囊，又把铜拉链平平展展拉上。

他又对着镜子，几次伸手又缩回来，最终还是把红领章和冬帽上的五角星取下来，捧在手心上，放在镜台上，像头一次见到，细细端详，眼眶红润……

镜子里，他突然发现自己额头上的两条明显的皱纹一夜间变深了，已三十五岁虚年的男人，要回家了，回家意味着要有家，可自己没有呀！妹妹侄女都出嫁了，有个哥哥也早是别人家的……

吴班长悄悄进来，早看清了战友心里的这一切……

“罗哥，帽徽、领章你就带回去留作纪念吧，”班长把放在镜前的帽徽、领章塞进了洪珠的口袋，“还有这个通讯挎背，你也带走吧，跟着你多少年了，带回去纪念！……”

列车鸣笛，车要开了。洪珠挣脱战友，告别战友，告别了军营，踏上了回家的路。

十五年了啊！漫漫回家路……

为了护养三个年幼的孩子，从新婚蜜月里走出来，两年躲兵单身住窑洞，夜晚才出来摸着干农活……等到的却还是像四哥一样被国民党抓了壮丁……

一次次梦想走出战争，两次当逃兵都险些丢命……

嗵！嗵！军棍一声声闷响，却因老乡廉武的袒护，打在了麻包上……又是操场里战友跪地求救的声音，众战友高举的扁担又一声声击在泥土上，泥土被打成了一条小沟，长官的扁担却又落到了战友的身上……

后来，总算遇上了共产党和解放军，首长和战士可把自己真正当作了亲人，送夜校读书，入党，带兵，想回家还发盘缠……

“我却不想离开这个军营了啊！我还到哪里去找家呢？解放军队伍就是最好的家啊！……

“我为何要回家呢？排长说了我当了班长当排长呀……

“皱纹渐深，年岁增大，岁月不饶人，我有幸能活下来，总得生儿育女吧，战友们多数年纪轻轻就牺牲了，他们也有这梦想，却没这机会了；再说龙脊山需要我，离开这么久了，兄妹亲人们早写信在盼我回家，青龙寨的老家、浪江村租借的那个夫妻蜜月的家，还有大芙塘七亩垄的那个破窑洞的家，三哥、妹妹、侄女、侄子。我亲人们的那个家，尤其自己幼小时爹娘就早早长眠在龙脊山那块土地上……他们都过得如何呢？”

“咣当咣当……”列车驶出了长长的隧道，猛地一颠簸，洪珠从似睡非睡的幻觉中惊醒，反问自己：“你可马上回家了，你许多的战友呢？……”

廉武梦想当个军官回家……

仲关梦想还要读书，好好孝敬爹娘……

高排长躺在自己怀里最想说的话……

继光老弟梦想入党立功回家告诉妈妈……

那些沿继光血路冲上去拼杀倒地的众战友们，一双双等待胜利喜讯而未能闭合了的双眼……

那些为我跪地求救的众战友们，战场上还来不及留上一句话……

还有那要嫁给“中国好人”的朝鲜姑娘和她身上的孩子以及那杆鸟铳带来的梦……

那被日军、美军带来的战火摧残后留下残墙断壁的家，阿妈妮临别时手里的热鸡蛋、孩子泪光里的梦……

刚刚，排长和战友们那男人抽泣的梦……

乐江桥边我答应妹妹要找回四哥的梦……

洪珠十五年漫漫回家路啊！一路兴奋，一路沉重，一路酸辣苦甜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