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当个老兵

回国换上了解放军服装，随部队在山东泰安休整。

山东是洪珠六年前（1948年）的秋天急于催到未到的地方。那是随国民党军滇西远征之后昆明休整，又随杜聿明、邱清泉部急调东部徐州集结，并急急北援济南。没想到解放军进兵神速，仅用八个昼夜，就攻破了国民党十万重兵据守坚固的济南城。洪珠们的脚板声还在半路，解放军“济南战役”胜利的欢呼声就响彻了济南城，国民政府的山东省长王耀武在城墙里穿便衣逃跑也被活捉了。

那次是打了日本鬼子之后蒋介石急调他们来抢占山东，这次是痛击了美国鬼子之后，毛主席调他们来协助地方加强东部防护并建设山东。

营部设在山东泰安县泰山脚下。泰安离省会济南六七十公里，中间就隔着泰山。可想，通讯员陪首长翻越泰山是日常工作，当年进济南被堵，今日济南城墙便成了家门口。洪珠也知道泰山同家乡的南岳衡山齐名，可家乡附近的那座名山，穷小子可望不可即，这东岳泰山却成了门前山，他有工作要上，有余暇也邀战友上。

自古有“泰山安，四海皆安”的说法。这号称“天下第一山”“五岳之首”“五岳之尊”的泰山是国山，这是国泰民安的象征，守泰山是解放军的荣耀和神圣的使命。部队落营不久，洪珠借上山同地方工作联系，与战友夜里启程，凌晨赶泰山观日出。

主峰玉皇峰顶是泰山之巅，海拔1532.8米。

“到了。”战友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罗副班长，坐下歇一会吧？”

“你来过？”洪珠也喘了口粗气。

战友又打手电朝石柱上一照，说：“你看！”

“看什么？四个字我只认出个‘五’字。”洪珠摇头叹息。

“‘五岳之尊’，表示至高处到了。”战友告诉他。

“哪五岳？你知道吗？”洪珠问，掀开棉大衣掏出烟丝包，“有纸吗？”

“罗副班长，我也没带。”

“读书人怎不带纸走啊？”

“呃，对了，有本记录本。”战友连忙从挎包里掏出来，要撕。

洪珠赶紧按住他的手说：“不行。你还读书人呢！好好的还没写过的记录本纸，不能撕。我是说用过了的废纸。”

洪珠一边说一边打手电从地上拾捡到两片枯木叶。他卷了烟，扯地上一根草丝把喇叭筒捆好，送战友一支，点烟，咝咝地抽。

“罗副班长，你这么爱惜纸，倒像个读书人。”

“小吴，别再这么叫我呀，我生气了！”

“好好好，叫罗哥。”战友改口，笑说，“叫罗哥怕不尊敬首长啊！”

“我在朝鲜就警告你了，不准这么叫，不长记性。副班长是首长？”

“呃，听说落营后，部队马上要提拔你了呢，罗哥。”

“别乱说。我想当官，早当了。已回国了，看完泰山早回老家，离家出来，算虚年已十三年了啊！”

“想家了？”

“当然。”洪珠又反问，“你不想？”

“也想，很想妈妈。”

“新兵蛋子，你在朝鲜只能算两年呢。现在好了，你回山东老家了，等会天一亮，你就可以在这泰山顶上看到你妈妈了……”

“哈，真是，这泰山顶可能真能看到我家乡呢！”战友说得兴奋起来。

一时只听到晨风吹，烟咝响……洪珠在想，这里再高也是看不到龙脊山啊……

“呃，刚才你说到五岳，哪五岳？我家乡有个南岳。”洪珠问。

“东岳泰山，南岳衡山，西岳华山，北岳恒山，中岳叫嵩山吧。”战友一口气回答。

“还是读书人强啊！”洪珠向战友立起拇指。

“罗哥，我们这东岳泰山，传说是盘古的头呢！”

“为什么这么说？”

“传说盘古开了天地，也一天天跟着天长高长大，长成顶天立地的巨人，他怕天又会塌下来，使劲地长，顶着天。顶了不知多少年，盘古老了，支撑不住后就倒下来了，他头仰着天，倒在我们山东，对了，盘古的头就成了我们脚下这座泰山。”战友神秘地叙说。

“哈，我们不就坐在盘古的头上了？！”洪珠也神秘起来。

“传说盘古倒下后，左臂在你们湖南衡山，右臂在山西恒山，双腿就在陕西华山，说华山还正是两道走向的山脉呢，胸脯就在河南的嵩山，头发就变成了草木，汗水变成了江河，呼吸就化作了风雨雷电，他高兴时就晴天丽日，他不高兴就阴天下雨……”战友津津乐道。洪珠特地打手电照着他，照照他的嘴，又照照他的头和两条手臂、两条腿……似乎就要从战友身上看出盘古来……

战友也莫名其妙，让他照着、讲着……

“你是丢了东西？找什么？”战友终于问。

洪珠心领神会地伸出拇指，回答：“读书人强啊！”又摇头说，“丢了盘古，我们要找回来……”

“哈哈哈哈……”战友俩就开怀大笑，洪珠抛下烟蒂，战友也丢下烟蒂，洪珠和颜悦色，欣赏战友把地上的两只烟蒂踩灭……

洪珠一把将战友抱了起来，高兴地说：“走，天亮了，让你骑在我肩膀上，去看到你家乡！”

洪珠又回想起肩膀上坐着侄子范伟……

东边天，由鱼肚白很快转为蛋黄色，淡红，血红……远眺黄海鳞鳞波光，一个红点跳出水面，一轮朝阳冉冉升起……

“天亮了！看到你家乡了吗？”洪珠仰头问坐在肩上的战友。

“看到了，看到了，村口的那棵大树，应该就是我村口的大树……”战友开心地说。

“大树下不有个黑点吗？那小黑点准是你妈！”洪珠同战友一样开心。

“是啊！……罗哥，我妈送我参加志愿军，就送到那棵大树下啊！”

战友激动的泪花落了下来，落在了洪珠的脸上……

高兴之余，洪珠和战友又都浮想：我们还能爬到这盘古爷爷的头上来看日出，我们的战友多数都落入了九泉啊……

回到营部，指导员找洪珠谈话：“洪珠，你是老兵了，据你战功，也早该提拔。你班长准备升副排长，你准备当班长，你们班小吴在朝鲜也有战功，提拔当副班长。听听你的意见。”

“我没文化啊。指导员，小吴完全可以提拨，战功也不少，让他破格做班长吧？”看得出来，洪珠是发自内心。

“那不好。小吴比你年轻九岁，他还有机会。你当上了班长，再干好两年升个副排没问题呀。”

“指导员，当解放军让我会写自己名字了……战友多死了，我却没死，我已很知足。虽然解放军让我脱了文盲，但大字难认一箩筐，开会不会记笔记，多数字只会画符号打圈圈，当个副班长都很勉强。再说我早对你说过，等在朝鲜打败了鬼子，我有命回国就复员回老家。你不记得了？”

两人一时无语。洪珠想：这次要当班长，估计又几年回不了家。小吴家在山东，多有机会可回家看母亲，让他任班长，让他在山东发展，自己还是守住这副班长算了吧。

洪珠笑着说：“班长当不了，还当排副呢？谢谢指导员鼓励！小吴有文化，且学问深，我一定会听他的，请指导员放心吧，我就当好这个副班长，当好一个老党员、当好老兵，也让你的老兵早点复员吧。反正仗打完了，当解放军也是建设国家，我还不如回家去参加建设国家呀！”

小吴破格直接当了班长。洪珠还要排长把他留在原来自己这个班。

“报告罗班长！我俩以后在战士面前不分正副班长，罗哥是兄长，是老党员，我都听你的。”小吴老不习惯，他反复这样同洪珠声明。

“吴班长！严肃一点。”洪珠立正站在小吴面前，呼口令，“立正！请听一位老党员的命令：这是军令，军令如山！”

洪珠也接受了命令，作为老党员、老兵，他都有责任培养和协助好小吴开展工作。他在山东又被留下了两年，两年陪小吴为地方建设工作，去了小吴家乡，看了大树和大树下的母亲，跑遍了周围县市，西面的黄河，环泰山的汶、泗、淮水，黄海、渤海、东海岸都留下了足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