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新年来了

32.新年来了

吃完年夜饭,傍晚还有点光,准备除夕守岁。听说三哥家守岁没有柏树蔸佬,洪珠二话没说,找把一字口锄头就上了当门山,挖柏树蔸佬去,新花、桃英也都追过来了。

“爹爹在时,我们年年三十晚烤柏树蔸佬火守岁,满屋子连头发梢都是喷香的,这才叫做坐岁呀!”洪珠对身后追过来这对姑侄,心里感到很甜蜜,虽脑里回闪了一下十五年前她俩的那次追赶,可眼看她俩都已当家立户了,身上曾由棕索捆绑的深痕和裂开的皮肉也不再生痛,内心没有了当年一丝的悲情,只剩下甜蜜蜜的回忆。

“细哥还是早一样,手脚勤快。”

“叔即,就是刚挖出来的柏树蔸佬烧不燃吧?”

“别的干蔸佬先烧,它不慢慢也烤干了,只图它烤燃喷香呀!”

“也是,我们今夜不睡,都在三哥家守岁。”新花说。

“你们都还是回家吧,你们都长大了,都有家了,不再是小时候啦……”洪珠不想往下说了。

“细哥,我想接你到我家里去住。”

“姑姑家远,还是去我家近。”

“哪里都不去,就住三哥家。哥嫂已安排了,冬苟老弟家有空间房。我已回来,以后天天在家里,有空我们天天都可以在一起,想见面每天都可以见面呀!”

…………

一家子都围着三哥家火塘守岁,蔸佬火烧得旺旺的,柏树篼佬也渐渐烧燃了,满屋子喷香,红红的木炭光照得周围的脸蛋儿红脱脱,人笑,火笑,不亦乐乎,新花和桃英姑侄也像小时候一样,话说累了就一左一右干脆靠在了细哥(细叔)的肩膀上……

嫂子看她们一眼,飞快把脸转开。

洪珠掏出怀表一看,快新年零点了,他催两对年轻夫妻回家。

“今是过大年,你们还有家人,一年图个好兆头,快回去吧!都马上回去,回家早点睡,明早开个好财门……”洪珠劝他们。

洪珠先起身,进房间打开皮箱,样样拿出来,当着嫂子的面,送一件橘黄色崭新的军衬衣给三哥,新花和桃英也各人另有一份,还留一份给范伟……他叫新花起身,代他向三个叔叔家去送纸包糖……

今夜星光灿烂。气温虽低,老天却像一个镶满了银宝石的乌金锅,官陂垌被璀灿星锅罩着……

洪珠又从通讯皮包里拿出来手电筒,新花、桃英一人发一盏。

“不用,有星光。”

“有光也都拿回家用吧!”

送过了小木桥,两柱手电光朝南北两个不同的方向照去,他们又深怕洪珠转身过桥看不清,灯光又照到了小木桥上来了……

“哈,你们放心吧!我在部队,这些年发的手电基本没用,没看都是新的哩?哥哥打仗,早练出了夜光眼!”

送走了妹妹侄女,洪珠进屋了。三哥也点燃鞭炮“封财门”。

噼啪噼啪……

哗啦啦啦啦……轰!

噼里啪啦轰,噼里啪啦轰……

官陂垌的四周八组,鞭炮就像煮沸了一锅粥……

“三哥嫂子你们睡吧,今夜我守岁。”

洪珠看三哥他们进屋睡了,他也端油灯去了冬苟堂弟家,进了卧室,把通讯皮包里那个红花荷包捧出来,又换套新军衣,还让军衣套上白衣领,再小心拉开红花荷包拉链,对着镜子,把里面的勋章、奖章、纪念章一挂挂、一枚枚端端正正戴在左胸口,让四枚银质的排在一行,左胸排不下排正胸,让“和平鸽”挂在上排正中间,佩戴出来的图形组合讲究整齐又对称……

“哈哈……”洪珠在这年夜里做了一个梦,与仲关、廉武一起在部队里玩耍取闹,并从梦中笑醒来。

醒来却是在老家龙脊山的龙海官陂曾古新屋的。他除夕就想好了,这新年大节不可以去两位战友家,等出了元宵节,再到关王和樊古两位战友的家里去“认爹娘”……

新年头月头日,他凌晨四点穿好新军服,早起烧好胡椒开水。

噼里啪啦轰,噼里啪啦轰……凌晨四点左右官陂垌“开财门”的鞭炮声也陆陆续续响起,那是后背曾古湾的,那是大芙塘的,那是龙古、大屋的……三哥也起来“开财门”了……

洪珠向三哥夫妇鞠躬拜年,一身新军装,满胸奖章风铃一般悦耳晃荡……三哥心里为之一敬,三嫂捂嘴笑,他又出门给三位叔叔婶婶家拜了年,让老人两眼增光辉……

找把镰刀,洪珠悄然过了小木桥。常言“初一仔,初二郎”,洪珠带上香和钱纸、杀柴工具,给爹娘拜年去了。他昨晚已约了三哥,但三嫂说他初一不出去,也就兄弟各人随喜吧。

离开龙脊山这片土地十五年了啊!他感觉家里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到处是新鲜的。虽然真正的春天还未到,可早春的气息迎面扑来……

他先从翻梁坳上去了大芙塘的凤凰咀上,娘是葬在山咀上,挖墓地时还砍倒了一棵大枫树,为此还引起了一场风波。那时他小,家里三哥当场,也凭他还能说上句公道话才算摆平吧。十多二十年了,为找这块墓地下了功夫,娘葬下后却少有人来过了。柴草深得人进不去,洪珠看准位置杀出一条路,又把一堆长方形土坡上的柴草杀尽,好不容易才完整见到了娘的墓,他擦一把汗水和泪水,焚香烧纸,双腿跪地,猛喊一声:

“娭毑——我是细仔洪珠!十五年没来看您了啊!今头月头日赶来给您拜大年……请您老人家原谅我吧!我也是在保护这个家,南征北战打鬼子,打败了鬼子才回家,我能回来您应高兴呀,我们还有好多战友死在战场上回不来了啊,他们也有娭毑,也有爹啊!……”洪珠自言自语,终于忍不住大哭起来……

男人的哭声,惊天动地,痛心痛肺……惊动了一旁墓上拜年的人,他们过来劝说:“哪个家孩子?这是过年啊,莫哭莫哭……”

族上的老人终于认出来:“呦,这是扬辉在外面呷粮的细老弟回来了!你是珠即吧?”

洪珠擦一把泪,抬头一看,竟是满苟叔。

“是满苟叔呀,我是珠即,昨日回来的。”洪珠回答,再向墓地谒个头、双手合十作个揖,他站起了身。

“满苟叔,我给你拜个年!”洪珠合十说,一身银铃叮当响。

“啊!珠即,你有大出息了啊!叔对不住你呢,那次叫你砍棵瓜棚树,没想到却把你送入了虎口……”老人也双手合十。

“不怪你,不怪你。怪只怪那麻子,当时硬用新棕索捆……”洪珠连忙解释,“那天,要不是你那碗薯皮粥,我也说不定饿死了,我三天没吃一粒饭啊……”

“不说了不说了,你回来了就好啊!”老人也红了眼眶。

洪珠穿过山嘴上的树隙,看到了山脚下的那口山塘,当年就是饿不过了在这山塘里喝口水,被他一眼看到……从此,就走向了戎马生涯十五年难归之路……

“珠即,到屋里去坐坐吧。”满苟叔热情邀请。

“好的,我先去找到我爹的坟。等会一定去您家里拜年!”洪珠恳切地回答。他是准备要去大芙塘乙花婶家里拜年的,还想去满苟叔家里再吃碗薯皮粥……

他先去了墓主山,寻找儿时送爹上山来的那条小路,却早已没了路,灌木丛长得茂密,又用镰刀砍杀一条路来,墓地更被布满荆棘的灌木蓬严严实实覆盖住了,他心里有点怨三哥,人在家里怎么也不来看看……

砍完荆棘蓬,长期拿枪的手被荆棘划出了血,他不觉痛,血任它去流,并让血流在爹的墓地上……这可是并排两座墓,他只知道是这个位置,却已认不出哪一座是爹了,他焚香烧纸,双腿只好跪在两座坟的中间,把手指上的血流在两个坟头上,反正都是族上的长辈,让他们都知道有个亲人回家了……

“爹啊,大年初一给您拜新年,您九泉安息吧!我是你细仔,昨日才回来,对不住爹啊,您原谅吧!细仔打仗缴获了不少洋枪洋炮,也用洋枪洋炮打了鬼子,那枪比您鸟铳好用,用它消灭的鬼子我也没法计个数。我出去也想要找到四哥,可四哥还是没找到啊!我却在朝鲜见到了你平生心爱的鸟铳。不知怎么,鸟铳早已换成了朝鲜主人啊。那鸟铳也就留给朝鲜吧……儿的这一切,您应早都知道吧?我常在梦里见到您啊……今天戴上这些打鬼子得到的奖章,让爹看看,那可是比去青龙寨的土匪凶狠得多的鬼子啊,都被我们给打败了,打败了!你细仔打完了鬼子才回家!如今是共产党坐天下,你细仔还是一位共产党员呢!……”

洪珠在爹面前没流泪。爹生前常对他说男子汉宁可流血不流泪,爹的性格儿子最懂得。

面前正是七亩垄,山那边的破窑洞才是他真正的“家”啊!他应该去家里……

他驻足窑门前,肃立,不好进去,“家”里没人,人和家当都在自己身上,新年的清风徐徐吹来,银铃叮当响……

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噼噼啪啪……

洪珠刚进屋,门外的锣鼓和鞭炮都响进三哥家来了,龙灯也跟进屋来。

“洪珠哥,拜年啊!”是村干部他们为军烈属拜年来了,还庄重向洪珠送上一张军烈属拜年年画。

“拜年!祝您新年快快找个好老婆!”平赃并没有笑,发自内心认真地说。

“洪珠叔,革命十多年,您该成家了,您不成家,我这做侄子的哪敢找对象?”这是大芙塘族上的罗保俫,说完却哈哈大笑。

“哥哥,给您拜年!”邻里的洪泽、冬苟、娇即、笔英他们也追热闹来了,洪泽、笔英还说,“哥哥的纸包糖,好甜呢!……”

洪珠突然记起皮箱里还有纸包糖,他赶紧都拿出来,每人发几粒。趁他发糖,大家都要伸手摸一下洪珠身上的奖章,小孩闹着要取下来玩……

“嘿,这个就不能随便玩的!”平赃说,“人家打江山,是用鲜血和命换来的!”

“呃,请洪珠叔讲讲这些奖章的故事吧。”保俫说。

洪泽一边吃糖一边跳起来,“讲故事,讲故事……”说得糖水都喷出了嘴。

这时,妹妹、侄女两家拜年的也来了。

平赃对扬辉打招呼:“罗老师,今天人多,不坐了。你要多关心你这个革命英雄的老弟啊,找个好对象,让他早成家!”他又转向洪珠说,“今天过年,故事留给以后讲吧。上面也传话下来了,你尽快成家,有困难尽管提出,党和政府在关心你!”

“政府应该全力帮助啊!他青龙寨父母的屋也早倒塌了……”有人说。

“好,今天过年,就都说高兴的事。”平赃招呼,“龙灯队到大厅屋里去舞起来!”

大堂里锣鼓响起来,龙灯舞起来……

新花、桃英也拉着洪珠去看大家舞龙灯、耍狮子了。

洪珠赶紧把买来的小鞭炮都分给小孩子们,小孩子都纷纷点燃小炮向龙灯、狮子叔叔的脚下丢,龙灯队看人越来越多,曾古湾的小孩也赶过来了,龙头飞向了门前的禾坪里,石灰铺的禾坪宽畅亮堂,好摆阵场,大家舞得越欢越起劲,小孩子的鞭炮也丢得起劲,既丢到龙和狮子的脚上,又抛向了天空……

洪珠热泪环在眼里,快乐甜在心里……战友们南征北战、流血牺牲,不就是为的老百姓这一天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