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二次出逃

“缅北滇西战役”是抗日战争史上的重要战役。中国远征军总投入兵力四十万人，伤亡近二十万人，日本在中缅印战区投入总兵力三十余万人，被歼灭十八万五千余人。中国远征军用鲜血和生命书写了中华民族史上极为悲壮的一页，为世界反法西斯战争作出了伟大贡献。

1945年9月2日，日本向盟军投降仪式在东京湾密苏里军舰上举行。在包括中国在内的九个受降国代表的注视下，日本代表在投降书上签字。9月3日，中华民族历经十四年的抗日战争胜利结束，举国欢腾。

9月3日这天，洪珠和战友们正在昆明郊区接新兵整训，他同新老战友们一起在训练场上含泪庆祝：“日本鬼子投降了，中国人民胜利了！……”

欢呼声中，他想起许许多多牺牲的战友，同仲关忆廉武，相对落泪……

“哥，你们那地方要出个军官……现在就靠你了啊……”仲关流泪说，苦笑。

洪珠含泪说：“我不想，打完了鬼子，我只想回家。”

…………

因作战勇敢，长官把洪珠和仲关都选调进入部队做后勤保卫工作。

姜排长、高副排长都是湖南人，他们把洪珠和仲关这两个老乡带在身边视为兄弟。仲关也升级当了警卫班长。

日本投降后，蒋介石故作姿态，三次发电邀请毛泽东到重庆商谈“国际、国内重大问题”。西安事变后共产党好不容易促成了第二次国共合作，共同抗日，并且获得了胜利。苏联共产党和国内民主党派都希望国共继续合作，和平治国。毛泽东同周恩来、王若飞当月去了重庆与蒋介石进行和谈，并于十月十日签订了《双十协定》。可蒋介石假谈真打，边谈边打，在美国的怂恿下暗里争抢地盘，发动内战，做着把抗日同伴共产党一口吃掉的白日梦。

入寝后，洪珠又同仲关睡在一起，他打听：“仲关，国共双方不是写好了《双十协定》吗？又说要打仗了？”

仲关拿出了一张报纸，说：“老蒋是假谈。去年9月3日庆祝抗战胜利，9月6日前他就在山西的上党地区挑起争端，实际是想向共产党武力示威，结果示威不成反还失利。6月26日，老蒋仗着强大的军事力量，背后又有美国撑腰，就公然撕毁了停战协定，据说，他正调动一百九十三个旅一百五十八万兵力向共产党的解放区发动全面进攻，内战已经爆发……”

洪珠只侧耳倾听，不说话，接过报纸，正反面看看，也只能看几张新闻图……他摇头叹息：摇头这仗再打下去已没意思，叹息自己大字不认得，小字墨墨黑。

内战很快也在西南打了起来。

“冲啊——”姜排长举枪一声喊，当胸中枪，应声倒下，洪珠赶紧把排长抱在怀里，在隐避处坐下，大声疾呼：

“排长，挺住！”

“卫生员，快来！”

排长胸口的血往外喷，洪珠用手按住，热血从他手指间流出……

排长慢慢张开眼，嘴巴有气无力地吐出几个字：“这仗，不该打，没法打，你想回，回吧……”

排长说完，闭上了双眼。

洪珠痛哭道：“排长，醒醒啊！你走了，我还怎么回啊？……”

高副排长接替了排长，他与洪珠来到河道上散步，他们深情忆排长，亲切思故乡。

“罗洪珠，姜排长生前就说过，要用你。你就这么想回湖南？”高排长说。

“谢谢谢谢！我光眼瞎一个，你俩老乡都知道我的情况。我又抓出来六七年了，四哥抓出来死活无音信，我又不回去，三个小孩子还不知是个什么样子。”洪珠回答，擦一把脸上的汗珠，或是泪水。

高排长叹声气，说：“理解。尤其那新婚蜜月里的老婆，肯定已跟别人睡觉去了……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啊！你还开过荤呢，你比我强。”说完，他苦笑。

洪珠笑不出来。他想四哥，当初安慰妹妹和侄女，说他出来也好找回四哥，可四哥的影子一直只在梦里。现在连自己也出来六七年了，还不知新花是否真也出门去找哥哥了？……他又想起了浪江河边那离别一吻……也想起那漂亮的朝鲜姑娘主动提出要嫁给自己……

两人来到了河边的树荫下，高排长说：“歇歇，这鬼天，热死人。”

他放下枪和行包，下到河里浇水洗脸，又转脸喊洪珠：“把东西带下来，洗个澡凉快一下吧！”

洪珠赶紧带行装下到河滩，藏好，取了毛巾，脱下外衣外裤，飞快下河。

河水清澈见底，看不出深浅，排长下到深处，随波浪卷走了……

洪珠先以为排长会游泳，他也随波浪下去，谁知排长并不是有意闷水，两只手在水中乱舞，头露不出水面……洪珠急了，可水是急流，他只好拼命猛追前面水里的人影。

他一个猛子扎进水底，把排长托出水面，好不容易才避开急流靠岸，这时他肩上的人呼吸几乎停止，全身沉重地压住他，让洪珠难以出水喘口气……拼命挣扎，洪珠一只手好不容易才抓住了岸边的柴草，把排长抱上河滩，让他喝足了水的肚子卧压在树根上，又赶紧嘴对嘴地帮助他呼吸……

洪珠紧张得手发抖……见排长自己能呼吸了，他慢慢扶排长坐直身子，压抑着喊：“老乡，快醒醒，醒醒……”

“啊……”排长总算醒了，呆呆看着洪珠，有气无力地说，“谢谢，老乡，多亏你，没有你……”

“老乡还说谢？我不知道你不会游水呀！怪我先没问问你。”洪珠心里难过，见人醒来了又高兴，逗他，“嘿，我还应感谢你呢，让我亲了嘴……”

“却不该是男人的嘴！”

“还是死人的嘴。”

两人又苦笑了起来。

“你没……喊救人吧？没其他人知道吧？赶快去上游，把东西都拿过来。”排长喘气说。

他们穿好衣裤，戴好行装，朝整训的军营回走。

洪珠想扶扶他，他不让。

“今天这事，回去不可对任何人说，对仲关也不要说。”高排长转脸见洪珠点了头，又说，“没想到，你还这么会水性！”

“我们家里有条神农河，小时候我就在河里洗澡、扎猛子去崖石底下抓鱼呀。打日本那年，强渡怒江，罗仲关和另一个老乡都是我帮着他们游过去的呢……”洪珠得意地说。

“老乡，我劝你，还是不回家算了。有几套硬本事，总会混出个名堂的！”排长说。

“不。你不能改口，姜排长牺牲前还答应了我呢！再说，现在这仗，中国人打中国人，我下不得这手。”

“倒也是呀，有本事用在打一起抗日的伙伴身上，心里也确实有说不出的滋味……”排长也认同，但话锋一转，“这话也只能我们老乡说说，对外人都不能讲，现在部队正在整训，报了上去会杀头的呀！”

“杀！杀！杀！……”

演兵场上的喊杀声惊天动地……这时的“杀”声在洪珠的嘴里喊出来，就像吃了怪酸的东西酸透了牙根儿不是个味，心里堵得慌……朱德过安仁的队伍就打土豪、除恶霸，扶贫苦人当农会主席。可这声声喊杀不是在“杀”向帮助自己这种穷苦人的人身上吗？……

他想起下午是仲关站岗值班，去岗哨找到了他。他掀开身上起的红点点，悄悄说：“我皮肤病犯了，一身奇痒难忍，想去下面江里泡泡……”

仲关明白他心里最想“泡”的是什么，犹豫了一下，说：“这太阳大呀？”

“太阳没关系。我自有办法。”洪珠向他显出决意的眼神说，“你只跟那站岗的士兵打个招呼，三分钟就上来。”

不容分说，洪珠飞快脱下了外衣外裤，手捏毛巾，只穿条内短裤。仲关带洪珠过来，对岗哨说：“他身上有皮肤病，让他下去河里泡一会儿，三分钟。”

洪珠飞腿下到河里，潜入水中，随急流飞速向下游漂去……他想好了：三分钟可以从这小河漂到下游的河湾，然后一个猛子过到大河对岸，钻入林子，往前不远就有火车站，他就扒火车回家。

三分钟过去了，泡水的士兵没上岸，站岗的报给班长，仲关不在，另一个值班的命令他：“你马上去河边查看！”

“河边没人，人可能淹死，或是逃跑了？”士兵向岗哨大喊大叫。

仲关第一个冲下来了，命令道：“你胡说，他会水，都不可能。不许乱叫！”

“会水就逃走了。快来人抓逃兵呀！有人逃跑了！”另一值班员惊叫起来。

洪珠在河下游已听到了岗哨里的惊叫声，他拼命向下划水，潜入水里……

“你看到人下河，后来有人上岸没有？”

“没有。整个这条河，没人上过岸。”

“抓逃兵呀！去下游抓逃兵呀！”

快到河湾处，岸上人发现了河水里的人影。

“水里有人，水底有人……”

“开枪，开枪！”

“不准开枪！他本身有病，肯定是被水淹漂下来的！”仲关制止，边说边冲下了河口，跳下了河……

接着陆续有几个士兵也跳下了水。

仲关心想洪珠已逃不出了，现在只有保命。他把洪珠从水里截住，托出水面，故意大声说：“还好，人还有口气，是泡在水里发病了，被冲下来的！”

“快，快救上岸，去救护站！”

洪珠看一眼仲关，闭目，任仲关带着他游上岸边，背在背上，向救护站跑去。

救护站报告：洪珠腹中并没有积水。

营部作出结论：洪珠并不是水里发病而溺水，是有意下河潜逃。应作为部队整训时期的反面教案，现场枪毙，严格军纪。

当天傍晚，全营操场大集合。洪珠被捆绑在操场一侧的木桩上，面对主席台，面对全场列队的官兵。

营长宣读团部公开枪毙罗洪珠的决定。

连长上台向全体官兵报告逃兵罗洪珠的基本情况和逃跑过程。

高排长上台报告了罗洪珠参加滇西远征抗日的情况，保山开战三枪、龙陵英勇救人、带头强渡怒江……

班长仲关上台，痛哭讲述罗洪珠几次战火中救他和怒江洪水里抢救战友的事迹……

仲关的话被强行打断，营长宣布：“为严厉军纪，马上枪毙！”

这位英勇的抗日战士马上就要被枪毙，台下发出一片忍不住的抽泣声……

仲关第一个在主席台上向长官下跪，他痛哭着说：“看在他英勇抗日的分上吧，请长官饶他不死，留他一命为党国效劳？再说他本身就有皮肤病，加上腿抽筋……”

扑通扑通，排长也在下面跪下了，全排战友都跪下了，全连官兵也陆续跪下一大片……

洪珠的泪水夺眶而出……

跪声把周围几只乌鸦也惊飞了……

长官看看决定，手发抖，命令：

“把台上这位下跪的也捆起来，把高排长捆起来，一同枪毙！”

扑通扑通扑通……全场更大一片下跪了。

洪珠撕心般痛哭，反复高喊：“长官不可以！谢谢好战友，你们马上都站起来吧！救救排长班长，枪毙我一人就足够了啊！赶快向我开枪吧！”

全场没见几人站起来，仲关和高排长也被捆了起来，全场骚动，众人的声音惊天动地。

“要毙就毙吧！”仲关含泪说。

“不可以！营长开恩救命！我不是怕你枪毙我，可这样反而会乱了军心啊！”高排长大声喊叫，“罗洪珠本身就有病啊？”

“长官绝对不可以！请收回命令！”

“要枪毙就把我们都枪毙了吧！”

“日本鬼子打不死我们，这条命却要被咱中国人自己打死？反正已死了这么多战友，开枪吧！”

全场跪下的人反而增多了，呼声更大，台上的长官吓得脸色苍白。

仲关说：“这夏天，水里腿抽筋，是常有的事，洪珠的身体就不得不随水下漂。正因为他会闷水，他肚子里才不会呛水。这完全可能啊！不能硬定他是当逃兵啊！”

很多跪下的战友也响应仲关的分析：

“有道理。凭腹中没水，不能硬定是逃兵！”

“有可能误判，请长官三思！”

“不能误判！”

…………

主席台上有长官离开去汇报了。操场一时死一般静候。

长官重新宣布：

“请为排长、班长松绑！全场起立！”

“接团部改判命令：枪毙罗洪珠命令撤销。罚他所在连官兵每人当场打他十大军棍！请连长马上组织执行！”

全场起立。洪珠长长出了一口气……

啪嗒、啪嗒！……操场上扁担打人声声回音，仲关和高排长把扁担都打在了洪珠背面的木桩上……

监视的连长，接过高排长手里的扁担，几扁担把高排长和仲关打得跪在地上……

洪珠仰天、咬牙、闭目，排队的人流伴着木扁担的声响陆续从身边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