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记:写给爸爸

后记:写给爸爸

这篇文章本想放在文前作为引言,但责任编辑提出,先公而后私。我想,这不正是爸爸一贯的处世原则吗?于是便同意了。

的确,写龙脊山,却山名不见地图,连县上的地图也没有这个名字,这不是一个地方的建制名,也不是某一座山的名,更不是一大山脉,而是人们心目中想象出来的一片山的图腾……写爸爸,您也太普通。您身上虽然沿袭着中国现代革命史上最重要的军人——远征军、解放军、志愿军的老兵印迹,但您是个文盲,从军十五载最大的官也只做过副班长。

但是,就凭这个部队里最小的官衔,您也能在部队里拼个十五年不回家。要知道,十五年来,在您的内心里一直魂牵梦绕着家乡的这片龙脊山啊!那么,我只能说,您心里还有另一个梦,而且是一个不寻常的梦,是一个很值得后人解开的梦啊!

您图的什么呢?您回到了家乡,地方政府凭您一口袋勋章纪念章安排了您的工作,您却因国家困难而主动放弃,硬要回到龙脊山,宁可在龙脊山做个民兵营长、生产队长、林场场长、农科队长、养猪场长……您究竟图个啥呢?龙脊山的图腾里,究竟有啥宝贝您还没有挖出来呢?

其实不用挖我们也能知道,龙脊山红土石下埋藏的,不过是世间千千万万普普通通的老百姓,爸爸只是中国千千万万的普通老兵和普通老农中的一个。常言道,小名不上经传啊!可又道,爸爸是山,妈妈是河,作为龙脊山和爸爸的儿子,那里的山和人都陪我做过一段七彩梦,我深深思念那生我养我、陪我做梦的一座座山、一条条河……

“写写……”感谢龙脊山的燕子,一个劲地在督促、在提醒,让我下定了决心“写”。广阔天地,大有作为。这是一位伟人的忠告,曾经就由我的老师用石灰水刷写在这龙的脊椎上……

一天,春燕领着游子回龙脊山了!

“爸——爸——”

我站在龙脊山视野开阔的共和石和晒谷坳上,学爸爸用两只手做成喊话筒,朝东南西北方方面面呼唤爸爸,呐喊爸爸,使出小时候吮奶一般的劲头,不顾周围人怎么看我,这周围今天也没人来看我呀,四处荒山野岭,惊呆了几个留守的老人和稚童,他们爬不上来,只有远近的龙脊山在声声回应:“爸——爸——”

当门山在回应“爸——爸——”

后背垅在回应“爸——爸——”

神农河在回应“爸——爸——”

…………

小时候,我每日三餐,都要这么站在家门口、站在高坡上、站在晒谷坳上、站在共和石上,喊爸爸回家吃饭。

开春的日子,清晨五点,东边鱼肚刚白,睡梦中一声哨响,爸爸同乡亲们都起床了,各自哼着古老的小调,掂量自己的劳动能力,选到能配合的黄牛,摸着从集体的牛圈里牵牛出栏。我小时候的爸爸都是牵的大雄牯,犁田走得飞快,田里的沙壤泥土在犁壁上一卷卷翻起,油光闪亮……看爸爸犁田,真让我有看妈妈油煎卷筒米花的感觉,忍不住涌出口水……我端着妈妈早饭煮熟后熬的第一碗热米粥爆鸡蛋,站在田塍上等爸爸犁一圈过来,您却只给我丢过来一笑,转眼又津津有味地欣赏您的犁沟走直、手柄摇匀、脚步轻捷——

一声“嗨”,爸爸举鞭催牛……您又融入了田野里乡亲们时起时伏的一片催牛和吹牛谈笑的声音海洋,就像根本没看见我手里端来的“早伙”,继续卷您犁下的“卷筒花”……每次总要我催您止犁上田塍,您才打早伙,有时您干脆就不上岸,站在田里一手扶犁,一手端着碗一咕噜就碗底朝天,吃完常还嗔怪一句:

“我说了不送,你们还送。你妈做不赢,这条路又不好走,你莫摔跤唦!”爸爸每次这么责怪,我和妈还是坚持送。清早空腹出门,爸已劳动三四个小时了。

一次爸爸稳住牛和犁,上了田塍。

“啊——”我大声尖叫,“爸爸的脚,被什么划开一道口子了呀?”

寸长一条像白萝卜上干裂的口子,很快就渗出了血,血把脚上的泥巴也染红了……

“犁了一早晨田,您不痛吗?……”我心痛着急,不知所措。您却只管吃早伙,吃完放下碗,把那裂开的皮肉随便合拢一下,我拉都拉您不住,带血的脚就旋即下了田,又嗨得雄牯走得风快……

见我在田塍上还惊出小手在擦眼泪,您一边喊牛还一边喊我:

“快回去呀!要像个男子汉!这有什么?划破点皮肉有什么要紧?皮肉总天天在长的!这田里沙性泥巴最消毒……”

除了送早伙,我还常常要站在家门口和晒谷坳上喊爸爸回家吃饭。爸爸除了上集体工,早中晚工余还要去自留地种菜。那时村里山上山下住着许多人,这么一遍一遍站在门口和高坡上催喊“爸爸”回家吃饭的同伴们也不少,我们都在暗里比谁喊爸爸的声音高,比谁喊爸爸的声音亮,这简直就成了我和伙伴们心目中的一件乐事、一桩赛事了!

记得有一天早晨六点多钟,朝霞还被狮子山挡着,我跟着爸爸在山脚下挖自留地里的红薯。只见爸爸一锄头翻出来一个通红、滚壮,形态活像猪心又像大红灯笼的大红薯,他手提薯藤,把这只“红灯笼”举过头顶,若有所思地对我说:

“我也正是这个时候出生的哩……”

那是我十岁左右,已懂得爸爸挖出地里红薯时这番感叹:自己不也像这个地里的红薯一样出世了嘛!我下意识抬头看看山对面的霞光,连忙问:“爸爸,这叫什么时辰?您是今天的生日吗?”

“寅时尾,正是今天。”爸爸回答。原来今天正是爸爸的生日。今天是农历十月二十四,1921年的这一天,爸爸出生了。就因为爸爸自己从地里翻出来那只红薯(这“红薯”还夹带着“洪珠”的地方谐音)……加上还夹带着浓郁的泥土气息和薯叶、薯藤汁里散发出来的薯浆清香扑鼻,从此,我深深地记住了爸爸大约过五十岁知天命的这一天和这一刻。

爸爸这时兴致特高,给我讲起了小时候在青龙寨生活的苦楚。又手指对面,穿过一条流过我们家后背的小溪流,那边山,那个对面叫大芙塘的龙脊褶皱的小山沟,爸爸就是在那小山坡上替人砍瓜棚树,光着身子被国民党抓壮丁捆走……后来就从国民党军走进了解放军队伍,加入了伟大的中国共产党。

龙脊山人谁都没想到,在爸爸出世前的几个月里,有一个名叫毛泽东的湖南年轻人,会同一群为共产主义理想而奋斗的仁人志士先在上海望志路106号又在浙江的南湖红船上实践着开天辟地的伟大梦想!爸爸正是伴着这个伟大理想在中华大地的诞生而诞生,一个“红薯”一般朴实却又如“大红灯笼”一般圣洁的龙脊山贫苦农家的一个新生命……

估计爸爸有生以来自己从没这样联想过,我和爸爸当时在红薯地里也是没法谈到这一层的,连我后来读大学又教大学,也没有这样想,直到爸爸和中国共产党诞辰百周年时,回想普通党员爸爸一生的平凡又非凡的历练,才猛拍大腿,深感骄傲,我的爸爸与伟大的中国共产党,原来竟有着如此光荣又神圣的联系和造化!

太阳爬上狮子山一丈多高了,我跟爸爸说:“回家吃早饭吧?”

“你饿了?”爸爸选出两只红薯,又下到土墈下的一条小水圳里洗净,还把那只特意提到手上感叹一番的通红通红的“红灯笼”送到了我手上。

我捧在手心上,欣赏“红灯笼”,又看看这红薯一般朴实又庄重的爸爸……我不忍心张口。

“呷吧!老看什么?”爸爸说,“你不呷那个,就呷这个吧。”

爸爸想给我换一个,我又不愿意,这只红薯似乎在心理上就替代了“洪珠”。

“呷……”我想,我就把这皮肉都通红的“红薯爸爸”放到心里去吧!

我和爸就在土沟上横架起锄头把,面对面坐着,一口一口吃起生红薯,爸爸一边吃,又一边给我讲起了您在解放大西南庆功会见到朱总司令的情形:

总司令笑着问:“你怎么老看着,不吃?你是哪里人?”

爸爸大胆地从席上站起来,行标准军礼:

“报告总司令!我是湖南人。”

“是湖南哪里的?”总司令又问。

“湖南安仁县人。”爸爸回军礼。

“安仁人!”总司令喜从心里油然而生,“安仁我熟,你快坐下,吃饭!当年,我就是在你们安仁决定上井冈山同毛主席会师的啊!……”

听总司令这么一说,周围的人又都把羡慕的目光移向了爸爸……

“我心里为我们安仁家乡好自豪、好骄傲啊!……”

爸爸说到这里,内心很激动,激动得像他平常做梦一样急促喘息,胸脯急剧起伏,这时却还散发出一股裹着泥土和红薯清香的热浪,热浪正朝我一阵阵扑过来,扑过来……却忽然就不见了,只留下一句话:

“现在国泰民安了,范一啊,你要多读书、读好书,多做事、做好事……”

我站在共和石、晒谷坳上拼命呐喊:

“爸——爸——”

回应的声音也在群山之间回荡:

它们飞向共和石:“爸——爸——”

它们飞向将军岭:“爸——爸——”

它们飞向晒谷坳:“爸——爸——”

…………

2020年4月16日写于长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