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放牛老翁
48.放牛老翁
洪珠年近花甲,已满头花白,因战时常在地上摸爬滚打,双腿风湿痛开始犯了。平赃、保俫见他卷起那床毯一跛一跛又回了谢家陂,吱呀吱呀的小木桥被他踩得左右摇晃着……
大队几乎所有场队他都是创建者。这位为新中国身经百战又为农村建设竭尽全力的汉子一天天老下来了。
一天,洪珠躺在灶屋的柴角里,被子盖着,不断咳嗽,吐出满口的血……
远凤悄悄流眼泪……
吴书记来到家里看他,坐下对洪珠说:“您写个报告,要政府解决点医疗费。凭您的贡献,政府会考虑的。”
洪珠回答说:“算了。政府已解决了‘双定’,不好再伸手了。”
洪珠只叫远凤找郎中开了几服中药……
大队觉得老罗有贡献、是功臣,国家干部不当回村当农民,农民老了又没退休工资,家里已四个小孩,生活难免紧张。大队向公社领导推荐洪珠,请公社企业给予关照。公社企业把洪珠安排去了全公社最大最好的工业企业——龙海水泥厂。
一次,公社书记胡昌斌在水泥厂见到了洪珠,他握手安慰道:“老罗,这就是你终生养老的单位。你安心在这里,腿脚不好,能做点就做点,不能做别勉强。”
水泥厂基建工程正在扫尾中,厂里还有一头专用于踩泥巴烧红砖的大青牛需要人就近照看放养,牛有活干了只把牛从山上牵回来即可。厂里也就安排洪珠每天专门看管放养这头牛。
可想这看一头牛的活肯定轻松。洪珠做长工放过牛,生产队的牛有时各家各户轮流放,他也带范一去放过,那却都是一人放几十头上百头牛呀,这一人整日只放一头牛,他真还有点不习惯、不自在。
牛在山上吃草时,草扯拉着大地的那种“扑通扑通”的声音就像上甘岭上炸在深深浮尘里的大炮声……
牛吃山上的深草和灌木树叶时,又像扫射的机枪响……
牛躺在地上反刍倒嚼时,嘴里流出来白沫……
牛蹦进了水塘里……
洪珠脑海里浮现出黄继光,他说过朝鲜胜利回国后要来龙脊山看红龙,他连连质问:罗哥,这里都是石灰石?你不说都是红石吗?你怎么老待在这山上只放一头牛呢?我要入党,入了党就只放一头牛吗?你教我的那些话……
洪珠又浮现了高排长,高排长躺在自己怀里,嘴里流血,想说什么,牛终于给说出话来:老乡,你怎么放牛了呢?你只放一头牛,活得赛神仙呢?你就骑牛去我邵阳老家吧,反正你骑牛耍也工资照发……
洪珠又浮现了廉武,廉武说:我回浪江了可是个军官,你回去了还是个放牛郎啊……
洪珠看牛蹦入山塘,激起巨浪,心里猛一惊:他似乎看到了仲关从公路悬崖上落下了深涧,他尖叫着:哥——救命啊……
洪珠在厂里寂寞,每天关了这头牛他就没什么事了,不会玩牌,不爱品茶聊天,除了抽烟还是抽烟,夜里也难免去重复白天的梦……
他就想起了在队里放牛,那才其乐融融:
牛群上共和石冲锋陷阵的风景壮观动人。黑雄牯尾巴翘得朝天竖直,腰背弓成世上最威猛的弓箭,前后一对蹄“哒哒哒哒”既像打快板又像开机枪,每次它都是开路先锋,众牛紧随之也不落后,刹那间激起飓风,每天拼出让人难以想象的各种姿式冲共和石,体内拼挤出滚烫的乌金[1],随着雾霭蒸腾,发出青草的芳香,紧随牛群屁股的小孩们就会一齐呐喊出牛的名字,向同伴们报告:
“花牛婆呵哒[2],花牛婆呵哒……”
眼尖的叫得最早,后面虽有再多孩子也跟着叫了,哪怕先后相差半秒钟,大伙都分得清。孩子多自觉,不去乱拾这花牛婆发出来一路的“礼品”,这是比谁眼尖的活动“奖品”,“乌金牌牌”理当归最早发出报告的孩子去领取,孩子们半天的成果多是这么得来的。牛群整体出动时洪珠最爱当众“颁奖”,这个“评奖”公平,无需放牛人做评委,比眼力,比敏捷,孩子们个个都是评委,也个个都服,偶尔有同时报告的,有的自觉平分,也有的让人,少有争执,一有争执,洪珠就判给拾粪少的、能力弱的孩子。
队上没给负责放牛的人定拾牛粪的任务,牛粪都由各家孩子们去拾,洪珠有时拾到,往往就让给能力弱的孩子,尽量保证孩子们跟着他放牛,人人有担牛粪肥挑回队里记工分。这既放了牛又锻炼和教育了孩子,还为孩子家挣得工分,队里的牛粪肥更是兜兜积到了稻田里,放牛又放孩子更放飞快乐,放牛郎既像“教员”,更像“司令员”,提前几天向孩子们发布放牛流动地点,今天将军岭,明天青龙寨,后天蛇咀上……
在这水泥厂只放一头牛,每到月底领工资时洪珠就难免手打颤颤……心想:一人可放百头牛,只放一头牛,手里这钱该领吗?
这年底,牛踩砖的任务完成了,他把牛送去了附近生产队的牛盘了。
有种环绕声在脑海里回响……洪珠感觉这种照顾不好受,工厂都是技术活,没文化,人老了更干不了,让公社企业养个吃闲饭的人吗?“终生养老”的时候还没到,腿脚能动一天多少还能在农村干点活。
牛送回牛群的第二天,洪珠悄悄卷起了那床旧军毯,搭上送水泥的顺风车,回到了龙脊山。
【注释】
[1] 即牛粪。
[2] 呵哒,方言,指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