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最后口气

56.最后口气

范一从1999年担任县委宣传部分管理教的副部长开始,就萌发一个重大理性思考。在下乡检查和调研理教工作途中,他对司机张铁安和同事大发感慨:人的价值要很好研究,尤其当下物欲横流、价值模糊,人的发展方向严重错位,应下狠功夫专立人的价值学术课题,十万火急。

2006年底,范一长子海杰在省高速公路管理局机关小区分配购房,年底进伙,范一全家也进了省城。此前,范一在安仁县城就动笔写作《人的价值学》了,但要到湖南图书馆查阅资料,来回五百公里,有的只好办理邮借。长沙有家了,他如鱼得水,方便每天泡在省图边写边查阅学术资料。但老父亲身体一天天见差,老家虽安排有姊妹专门照顾,但他还是放心不下,钱和物这时都难以代替身边尽孝啊!年底雪莲在家照顾父亲时他还是忍耐不住,放下电脑也回来了。

他特意坐班车到承坪走路回家,走走父亲少年和中老年走得最多的,也是范一自己少年求学走过的这条路,随父亲三年代销挑货听讲故事,又两年读高中……

来到翻梁坳上范一就想到了父亲五十五岁那年得满仔[1]范春。当时范一在承坪上学,浑然不知家中又添丁进口。……估计是母亲老年开怀,不好意思对外讲吧?也有人不理解他们为何如此年纪还要生育,但范一从父亲讲故事中有所了悟:他立念至少为四个好战友仲关、廉武、高排长和黄继光都留下子女。已生了三个,还要生一个。

一个周末,范一放学回家下了翻梁坳碰上环湾组长吴丰文,吴丰文笑着说:“范一,你妈又给你生了个小老弟。好了,你又少了一间屋了,你家四间屋三兄弟不好分了!哈哈哈……”

听到这一消息,少年范一又惊又喜,心里还是有点不相信。若真的,可满父亲愿了,四个孩子可四个战友一人挂一个……

回到后背垄家,范一协助妈和雪莲照顾父亲。父亲从2006年冬开始生活只能在两个地方:晩上躺在床上,白天由人背出床在一个全封闭的煤火铁炉旁,人从能坐到半躺、再到全躺……

范一特送父亲两件毛领军大衣,一件穿着,一件冬天坐火炉边加盖在腿上。父亲那床垫着的帆布军毯实在是太破烂了,破烂得手难拈起来,只好还让它象征性地垫在棉被和新毯的上面,让老人能看得着摸得着……再穿上草绿色军大衣,增加父亲肤觉和视觉上的一些舒坦和满足吧。

床已改变了,那纸包里从长征路上带回来的泥土,加了个塑料袋,还包好放在枕头边。

年底时,父亲食量还行,大脑清醒,只小脑萎缩加重,四肢活动困难,嘴很少说话,吐字不清晰。全身各器官功能都日渐衰退,只眼睛还较亮,味觉、视觉等神经器官也相对较好。

夜里睡在床上有时突然叫几声“娭毑”或喊几声“冲啊”……

“爸爸,您突然又喊,是身上有地方痛吗?”

他摇头说:“不痛。”

“那您叫娘干什么?”

“气闷,心里憋得慌,想喊……”父亲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流出眼泪……

帮他擦去眼泪,范一抚慰几句:“爸,您的事都完成了,还慌什么?”

父亲摇头……

“范春也生了三个小孩了。大孙评了‘优秀党务工作者’,又被调进省交通厅了,孙媳也进门了,孙女琴琴也在大学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呢……”

父亲露出微笑,很快入睡。

“冲啊——”父亲又醒了……

范一那次回老家陪护父亲也只住了一周,他坐不住了,《人的价值学》的写作又把他“拉”走了……

2007年春节后范林留在家里专门护理父亲。其他几姊妹偶尔回来探望。新花妹妹和侄女等亲戚和湾门邻里也不时过来探望。

妹妹新花腿脚能走时,上午来过或下午又来,每次过来也不空手。她知道细哥爱吃甜食,接下了几粒糖也要送过来给细哥吃。每次她给洪珠喂东西吃都会不由回想小时候兄妹一夜站在铁窗内外,哥哥忍饿不吃,清早从铁窗里递出包子给自己吃……春节后妹妹也病重难下床了。

龙脊山新洲渡河明清湾的姨妹子王爱娇同他丈夫谭贱妹来探望姐夫,见家里照顾难度不小,夫妇都说他们要来轮班。这一对孤儿成亲,一根藤上两颗苦瓜,对姐夫姐姐手足情深,妹夫还给范一吟诗两句送姐夫。没想到回去后,姨夫不但来不了照顾姐夫,自己还先姐夫而去。

姨夫的突然离世让范一更加牵挂父亲。雪莲和范春都在广东,范一在安仁县城还算离家近的。他反复给范林打招呼:见父亲稍有不好就要提前给他打电话。

范林见父亲紧急,已三次给哥哥打电话:

“爸爸快不行了,您马上回来!”……

范一这段时间手机都保持24小时通畅。他每次一放下电话就租车飞快回家——

“爸爸,醒醒!我是范一啊!……”范一站在床边,伏身对着父亲耳朵哭着喊。

老人已大小便失禁半年,全靠人照顾,老人吃东西一直还好,只是这进食多,又给排泄增大了麻烦。家人都还是满足他的食欲,母亲辛苦,任劳任怨为其常换裤子洗刷。后来吃下东西,不多会儿就又排出什么东西,肠胃功能已严重衰竭。父亲没什么大的病痛,就像盏油灯在慢慢熬着油,熬到油将燃尽时,火光不时噗噗地出现将灭又燃地跳动……

范一每次回来这么一喊,父亲就又慢慢睁开了眼,长吸口气吐出“范一”两个字,人又好转过来,能吃能睡。

这么三次了。估计父亲能吃能睡,短期内不怕。写作《人的价值学》已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范一干脆去了长沙,方便在省图边写边查资料,发出稿后可专门回家陪父亲。

4月13日范一还在安仁县城,14日来到长沙,27日夜,10万字的哲学书稿《人的价值学》完稿,且都由儿媳林莎在家加夜班用电脑全部打出来,傍晚七点她又赶紧把书稿从网上发给出版社。

范一总算松了口气,当晚在长沙家中,睡得很死。大约睡到凌晨四点钟,范一也差不多睡足了吧。

范一猛然感觉有人在使劲拉他靠床外边的右手,一次、两次……硬把范一从沉睡中拉醒过来为止……醒来拉亮灯,不见人,儿子他们都没起床,妻子在安仁。

“谁拉我?……”

范一还一直陶醉在哲学书稿脱稿的胜利之中,觉得这“拉”该是在做个已记不起来的梦吧……

起床后,白天做完了一些在长沙该要了结的事,准备第二天回老家陪父亲。

海杰也下班了,父子刚吃完晚饭收好碗筷,范一的手机响起——

老家那边,晚餐父亲吃了一碗饭还外加一小碗瘦肉汤,嘴里突然冒出白沫……他也知道范一手里的急事终于完工了,他不再撑了,也不想再撑下去了……

“爸爸!您不要走啊!哥哥他们都没回啊!爸爸……”

爸爸再也喊不应了,嘴里只冒白沫。范林赶紧请人把洪泽叔叔请来,侄女桃英过来了,妹妹新花却早已走在了哥哥前面。

这边范一一看电话显示是范林打来的,心里一紧,颤抖着手指点通:

“哥哥,您赶快回来!爸爸已经没气了啊……”

范一只有哭丧着:“我人还在长沙啊!本准备明天回去啊!爸爸还能等我一会吗?……”

范一恨自己没长翅膀……手足无措时,只好立即点燃三炷香,跪地求天,为父亲祈祷……

父亲要走了,原来今日凌晨的“拉”是父亲来了,傻儿子啊!你怎么这时才醒悟?

父亲要走了,为了等到你的文化长征哲学著作早日顺利问世,老人家几个月强撑着一口气,硬是等到你脱稿、发稿,还要让你好好睡一觉,才忍不住来惊动你啊!

父亲走了,他不像他的战友,一瞬间走得壮烈!他是腿脚功能用完再用手,手功能用完再用嘴巴,嘴巴功能用完再用眼睛,眼睛功能用完再用意念……最后带着膝盖上、手掌上、屁股上……一身厚厚的硬茧皮走啊,包着一把熬干了的骨头,灯枯油尽……

一位与中国共产党同年出生的老党员,历经87年,才在龙脊山慢慢慢慢一个功能一个功能地失去、一个器官一个器官地衰竭,悄无声息地走向生命的尽头……


【注释】

[1] 方言,小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