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红石漂泪
51.红石漂泪
在分田单干的节骨眼上,洪珠“高楼大厦”的家没了。全家在大队部礼堂安居一年后,乡企补损、政府安排,他家在曾古湾后共和石下的后背垄重建了家园。洪珠的那床破旧的帆布军毯,从此垫在了他这个后背垄家的床铺上,也就再没搬动了。
范一高中毕业已离开龙脊山在公社电影队工作,远凤也不时随范一在外带小孩。洪珠只好瘸着腿耕种好龙脊山的几亩责任地,教十一二岁就停学的范林学犁耙锹锄干农活,抢收抢插时范一才组织亲戚朋友回来搞突击。
洪珠一年比一年步履维艰。他听了三苟郎中报的“草药炖猪脚”土方,就自己去山上挖鸡血藤什么的,尽量缓解腿风湿。腿能动,他也常常艰难爬上共和石。老人爬上去,想看周围龙脊山的景子,寻梦曾古集体的那个大家庭,还上去割些鱼草下山喂鱼。
清早醒来,洪珠找出枕头边范一送他的方格稿纸,撕几张折叠,裁成小小长方块一叠,塞进烟丝袋里,拿出一小方张吹口风,放上烟丝,卷起喇叭筒,划根火柴点燃,一口一口津津有味抽得亮光一闪一闪把黑暗驱散,把第一缕晨光接进屋。抽完第一支烟,忍不住用手掌捂嘴连咳几声,他意识到还不能把家人惊醒,马上穿衣离床,瘸着腿开门、扫地……远凤转身见窗子还没亮光,又在丈夫轻轻搔痒一般的扫地声中睡去。
腿风湿痛,痛得越来越厉害。右腿螺丝骨下常结出个软软的团团,这个团团不破就更痛得难以下地干活。去问过曾古的三苟郎中,风湿没办法根治,只有慢慢调理,他仍旧每次去矮子塘送鱼草时顺便挖鸡血藤回来熬水喝。
等调理不痛了才干活吗?不行,人无法坐得住,用了部队行军时排脚上血疱的老办法,他找块废陶瓷瓦片,敲破,选出其中有锋尖尖的一枚,先把锋尖尖放进自己嘴中间哈几口气,再用锋尖尖在团团上戳出来几个小孔,然后用双手把风湿团里积下橙黄像南瓜瓤一样的东西挤出来,“瓤”和污血就从小孔里面汩汩排出……软团团慢慢变小,疼痛减轻。抬头见东边天开,霞光欲出,远凤不在家他也不惊动孩子,赶紧拿脸盆从煤灶上舀半勺热水,脸盆端上胸口含口水,咕噜咕噜又把水吐在脸盆里,再在洗脸架上洗完脸、照镜子、端衣领,找上镰刀、铁锤、锄头放进高耳粪箕里,一跛一跛,他上共和石了。
爬上共和石广场,看不到朝阳喷薄,一阵风卷起乌云盖过。
不一会儿,红石磴上响起了一阵喧闹声,可现在早已没有牛群冲锋陷阵了,是一群山下的留守儿童,呼喊着冲上来了:
“冲啊——冲上共和石记十分啊!……”
当洪珠闻到口号声,心中格外亲切,共和石磴上久违了的集体有趣的“运动会”氛围,温馨扑向心头……
几个孩子,个个肩挑着小箩或竹篮,手里拿把小锄头,朝山上喊着、冲着。洪珠看傻了眼,他们都冲上来做什么呢?
“孩子,今天礼拜天,挑箩来共和石来玩什么?”洪珠问先上来已上中学的孩子。
中学生只嘿嘿笑,不说话。
洪珠又问后面上来的高小生:“孩子,你们这么早上来,拿锄头挖什么?”
“罗爷爷,不告诉您!”孩子笑着,双眼充满诡秘。
洪珠又抚摸后面爬上来最小的孩子的头,蹲下身问:“孩子,你们怎么知道这句记十分的冲锋口号?”他又模拟着他们喊:“冲啊——冲上共和石记十分啊!”
“爷爷,昨夜,我爸告诉我的。”
洪珠又问:“你爸爸不是不在家吗?怎么告诉你的?”
“爸在广东,晚上打电话回来,告诉我的。”孩子天真地说,“爸还讲了冲共和石记十分的故事呢。”
洪珠更来神了,追问:“好孩子,讲给爷爷听,爷爷最想听这共和石上的故事。”
“爸爸说他在广东做了一个梦,冲向共和石,看到了将军岭上有四十八个宝贝窖,里面藏了许多闪闪发光的金子银子……”孩子讲了爸爸梦的故事。
洪珠明白了孩子们挑箩背锄头是来干什么了。他抚摸小孩的头,说:“真是好孩子,你肯定会读书,故事讲得有头有尾。爷爷也给你讲个故事吧?”
中学生的孩子在路前头喊:“小弟,快过来!快过来!等回来才同爷爷在共和石玩!”
“爷爷,回来听你讲故事。”小孩子说完,挣脱身子就一路追大哥去了。
洪珠摇头笑说着:“注意石壁上有青苔,走稳当,莫摔跤了!”
孩子都走了,洪珠腿又痛了。他干脆在晒谷坪原来打棚守谷的那片石壁上盘腿坐下来,回想当年在这里守集体的谷子,满石壁金黄金黄的谷子啊……麻雀也只能飞在周围的松树梢上羡慕……
这里的松树因土层的限制吧,都矮小,撑起棵棵凉伞好乘凉。难免勾他想起四哥在炎坦被抓兵捆绑,他要抢回四哥的那一刻,夺取团丁手里的短枪,嘣的一声,远远把一棵松树枝给崩落了地……
他想:那棵松树长不高了,也像这共和石上的松树,只能长粗壮,现在若还在,也有自己这么老了,要成古树了……
雪莲和范林、范春三姐弟都爬上来了。
“我晓得爸爸又早早爬上来了。”雪莲一边嗔怪,一边把早餐递给了父亲。
洪珠看范林也上来了,问:“后背垄的田你犁了吗?”
“还没犁。我们家的黄牛婆今爬不起来,可能是生病了。”范林回答,又嗔怪父亲,“谁要你这么早就爬上来?摔了跤哪个晓得?”
小范春也说:“不要你出来杀鱼草了。你脚痛呀!我们杀。”
洪珠抚摸范春的头,看一眼几个孩子,说:“你们三个不好好读书,都早早停学,将来怎么办?”他又对范春说,“你只会杀鱼草,像我一样,长大了有什么用?”又赶紧转向范林,“范林,你快回家,看牛是不是生病?牛是农家宝,真病了田怎么办?”
“爸爸,你总是老思想。还牛是农家宝?曾古没几个人种田了,今年又有好几个人出门打工了。农药化肥这么贵,谷卖不上价,忙一年可能农药化肥钱也收不回。年轻人都不想种田了,都走银子水去了。”
“走银子水?怎么走银子水?”洪珠说,“都不种田,让田荒了?”
范林说:“走银子水就是到各大医院拉关系,收废胶片,有的还可去有关单位收废碴,回来搞冶炼。”
“听说有运气好的,碰上一大批货,赚大钱呢!”雪莲说。
“爸爸,让我出去试试吧。”范林笑着说,“你不说在部队打仗时,于云南和四川交界的地方,在一棵大树下埋了一堆金子、银子吗?你还记得地名和景子吗?”
洪珠笑得把吃早餐的碗也放在石壁上了,他说:“时隔这么久了,夜里急行军,为逃命,哪知道地名和景子?不说你去,我去也找不到的,找得到我不早去挖回来了,你还是安心做好家里几亩田。你走了,田怎么耕种?我要年轻、腿好就好了呀!”
雪莲说:“爸爸,让范林出去试试吧。双抢时他又回来。”
洪珠似乎也想起了那堆埋在大树下的金子,闪闪发光……他回答:“农闲,也还可以。”
父亲又给几个孩子说:“你们四姊妹只范一多读了一点书,其他你们几个的出息,都老实跟我守这共和石。”说到这里,他停了片刻,边吃边说,“我当队上保管员,带范一、范林晚上都在这个位置睡过,厂棚里守谷。那时有集体,守共和石上集体的谷。现在陪我守共和石,还守什么?”
小范春在一旁玩父亲带上来的镰刀和铁锤,在石壁上摆弄……
洪珠见范春在玩,放下手里的碗,一声惊喜:“呃,春,你还真聪明,你摆的这个图案知道是什么吗?”他又高兴地问其他两个孩子,“你们快说,这是什么图案?”
“我不晓得,随便摆的。”范春笑着说。
洪珠看雪莲和范林也摇头,他不高兴了,责怪说:“你俩还都上了初中呢,这镰刀和铁锤这么摆在一起就是党徽,我们中国共产党的党徽啊!”
洪珠兴奋得拍大腿,一不小心拍重了,“唉哟”一声,忍不住喊痛。但他紧接着说:“我就是面对这个红石上的图案,举起右手入党的……”
雪莲和范林也突然想起来了,解释说:“这是实物图,一时没想起来。现在学校也没重视讲这些了啊……”
范林岔开话题问:“呃,爸爸,刚刚过来几个人,都带锄头挑箩,好像神秘得很,上这来过吗?他们是去干什么?”
洪珠终于吃完了,收下了碗筷,想了想,摇头,扫兴,回答:“我刚才没看到有人来。范林,你赶紧回去再看黄牛婆,还去找伯伯学点稻田养鱼的技术,我杀了鱼草就去整田墈,做个堰,我们准备养鱼苗。”他又转向雪莲说:“牛若生病了,你就马上去乡里请兽医,请上次帮你治了猪病的那个王师傅。”
雪莲和范林收拾碗筷都下了共和石,范林特别高兴,父亲似乎同意他出去挖“金窖”了。
小范春还陪父亲在共和石上玩耍。
洪珠一跛一跛去了“天池”旁边割鱼草。因腿痛,他不便蹲下身来割草,只好双腿跪在地上割,用膝盖移步,磨擦出牛吃草的脆响,割呀割……
范春见父亲这样双脚跪地,好吃力,他心疼,阻止父亲割,小手要拉父亲起来,边哭边说:“爸,不要你杀,我们来杀……”
洪珠见孩子小,还懂事心疼他,心里高兴,眼睛红润,他边割草边说:
“春,爸腿能动一天,就得争取动动,多做一点。你才五六岁,还这么小,何况我也坐不住。人不可娇惯,坐着不动就会生病,原谅今天坐下不动,明天就更动不起来了。对爸爸你不用担心。你也马上回去吧,万一你姐要去龙海,你去帮她看猪婆猪崽,她就想养大卖了这窝猪崽子,买台缝纫机。她不愿补习了,让她学门技术也好。她早见别的女同伴有了缝纫机,也想买,可家里没钱。有钱也不能乱花,让你们读书我舍得,其他想什么都要靠自己去挣。住那边河新屋的时你妈想买双鞋,你姐想有块红围巾,她母女俩一散工就去当门坳上摘洋米饭、牛奶婆、地茄子等野果,人家休息,她娘女俩不休息,摘回来都一条墩凳摆在小木桥的桥头去卖,赚到钱买回来鞋子和红围巾,梦想都实现了。人有梦想很好,烧饼天上没得掉,金子地上没得挖。靠自己劳动所得,哪怕少得一点也心里踏实,有种创造成就的感觉。你长大了也要靠自己双手,去奋斗!……”
小范春受到了启发,含着眼泪,也飞快下山了。
洪珠割草的镰刀下不时勾出来小瓦粒,他想:自己老了,这共和石、将军岭、翻梁坳,也不知有多老了?只残留些瓦粒和不全的故事在后人中传说。龙脊山更不知经过了多少时代多少人?各个时代各个人,都各有自己的梦……
幻觉中:黑雄牯、黄牛婆和小黑牛犊在天池里享受天伦之乐……
池岸上一头花白的公牛,双腿跪地,深深喘息,寻觅、咀嚼着池边的嫩草,拔动马兰草根亲吻共和石发出清脆悦耳的大地回声……
将军岭那班天真的孩子,在背锄头四处寻觅,东挖几锄头,西挖几锄头,在小松树间和箭杆茅里翻出来不少红的、蓝的、黑的瓦粒和瓦片。中学生银锄高举,挥汗如雨,正发现了一堆瓦片,使劲往深处挖,挖出血色鲜嫩的红石粉末;高小生东挖挖、西挖挖,草根脆响,一当发现了红色的瓦粒,兴冲冲跑过来送哥哥看;初小生挖几锄头没力气了,他在箭杆茅草地捡到了一窝鸟蛋,又发现了草地上正在作孵化的麻鸡婆,奔命追赶,还追出几只大野鸡飞了起来——
“哥啊,快来捉野鸡,好漂亮的野鸡……”
追到了红石崖边,小孩子不防脚下的青苔,人摔下崖去,一阵哭叫,几个孩子都赶了过来,大孩子小心下崖把小的扶起,喊痛,已站不起来,只好背上崖来,高小生下来帮忙途中也扭伤了腿……
几个孩子从将军岭返回了,大的背着小的,小的哭花了脸,还有挑空箩的也一跛一跛瘸着过来,都垂头丧气……
“孩子,你们怎么了?”洪珠惊讶地问。
“他不小心摔跤了。”
“厉害吗?”洪珠心疼地说,放下了手中割草的镰刀,转身盘坐在池边的石壁上,仔细抚摸小孩受伤的腿之后说,“没有摔伤骨头。应该是跌痛了,过一会儿就好了。”
洪珠摇头,看孩子的空箩里只有几颗鸟蛋,“你们究竟想去挖什么呀?”
受伤的孩子边哭边抢着回答:“就怪我爸,他说将军岭上埋有宝贝……”
“啊,别哭。”洪珠擦了孩子脸上的泪,哭笑不得,摇头说,“这下,宝贝没挖出来还摔伤了宝贝啊!别哭了,爷爷给你讲故事。”
“讲故事,爷爷快讲故事……”几双天真、好奇的眼睛都聚集过来,小孩子似乎也不疼了。
洪珠把身边的铁锤放在镰刀上,摆放成一个图案,问:“先回答我,这是个什么图案?”
孩子们都摇头,不知道。
洪珠扫兴地说:“都不认识这个图,我就不讲了。”
“讲讲讲,你先讲,讲完了说不定我们会认出来……”
“爷爷你就讲吧!”大孩子说。
“好吧,我给你们讲讲黄继光小时候受苦,长大了想入党的故事。”洪珠一边说一边卷好一支喇叭筒,点燃,抽起来,咳几声,讲开了……
故事讲到黄继光堵枪口英勇牺牲,讲到黄继光的遗体从朝鲜送回了祖国,毛主席三次接见黄继光的母亲。最后,洪珠说:
“毛主席握着黄继光妈妈的手,深情地说:黄妈妈你好哦,多亏你把黄继光教育得好,教育他为人民服务。黄继光的母亲回答说:毛主席教育得好,培养得好。”
洪珠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饱含泪花,他见孩子们也饱含眼花,心里高兴。
“爷爷,上甘岭离我们有多远?”初小生好奇地问。
“罗爷爷真认识黄继光?他母亲您看到了吗?毛主席您见到了吗?……”高小生一连串地追问。
“黄继光堵了枪口,这么年轻,不是不能挣钱了?”
中学生说:“爷爷,只是听有人说,朝鲜战场上黄继光、邱少云的故事都是假的,说雷锋这个榜样也是造假的呀?……”
“嚓——”突然,一道闪电从共和石上空划下,照得这群老少的面孔黝黑的像雷公、苍白的如僵尸……
不知不觉间,乌云早笼罩在共和石上空,一场大雨马上要下来。
洪珠观天色,哭丧着脸,焦急地对大孩子说:“你快背孩子下山,天马上要下雨了!”
洪珠收好了镰刀、锤子和身边的鱼草,急着要爬起身,双手支在地上却怎么也爬不起来……
高小生急急转回来,一把拉洪珠起来。洪珠感激又焦急地说:“好孩子,谢谢!你赶紧下山!要下大雨了!”
大雨说来就来,共和石上雨点像擂出阵阵密鼓,伴着狂风骤起……
洪珠一跛一跛挑着一担鱼草,向山下一口山塘下去,来到塘边,一脚痛得没立稳,倒在了塘界上,一担鱼草也倒在塘界上,鱼草被风一根根吹飞到山塘水面上……
大雨把洪珠淋得睁不开眼,他怎么也爬不起来,想大声呼救,风雨交加,雨水让他怎么也喊不出声来,他却隐约听到了风雨中有范春喊“爸爸”的哭声……
焦急中,他喉咙被大雨堵得喊不出话,擦一把脸上的雨水,看到了山塘里一群草鱼正在咀嚼着他的鱼草,他愁眉苦脸露出了微笑,也干脆不去挣扎着马上爬起来,躺在塘界上,欣赏雨中鱼儿吃草的乐趣……
环湾组上的组长吴丰文路过,一眼发现了洪珠躺在地上……
“老罗,你还杀什么鱼草啰……”
洪珠腿已不便挪步了,丰文只好背他回家……
小范春一路蹒跚,一身被大雨淋得通透,一路哭过来找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