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走向梦想

17.走向梦想

“洪珠哥,醒醒!哥醒醒啊你醒醒……”

仲关伏在洪珠身上边哭边喊,高排长也一边流泪一边按他的人中。

“你不是要回你的老家龙脊山吗?我们还有机会,还有机会回家呀,你的妹妹、侄子、侄女他们都在盼你回去啊!”

“你不还要回去,跟你三哥把临别相见不说话的事问个明白吗?你不还要去找你四哥吗?”

“哥啊,那两个小孩子还跪在承坪岭桥头等你啊!还有那个朝鲜姑娘,她还在等着,要嫁给你啊!醒醒,你快醒醒吧……”

“我们全排全连的战友都为你下跪,我和排长都宁可为你挨扁担……你不醒来,你对得住人吗?……”

仲关的哭诉,战友的泪水……洪珠终于苏醒了,两滴泪水豆滚出来……他有气无力地对仲关说:“仲关,老弟帮我,我,给家里,写封信……”

见他醒了,旁边的战友都喜笑颜开,仲关高兴地擦了一把泪,排长赶紧拿水壶喂水……

仲关看到了水瓶上凹陷下去的伤疤,知道这是洪珠身上自己那把水壶,这是他渴望逃离战争回归龙脊山,第一次留下来的军棍印记……

今天是第二次,他的屁股、腰被打得红肿,只能伏身卧床。

在救护所的床上,洪珠向仲关口述:

三哥、新花、桃英和范伟亲人们:

你们都好吧?

我是洪珠。我还活着,没有死。四哥回家了吗?我还在寻找他啊!

我从抓来那天开始就总想回家,后来部队紧急调来了云南,遇上打日本鬼子后中间没想家了,只想打完鬼子才回家。打日本我总算活下来了,滇西战争打得惨,我们一个连只剩下三个,我还帮妹妹、侄女和侄子指名多打了三个鬼子,你们高兴吧!范伟也已十岁,等细叔回家再慢慢给你讲故事。

我命大,打不死,感觉人不该死终有救,几次都死里逃生,多亏了湖南老乡,尤其还有安仁老乡,人走天涯,老乡就是亲人,战友一起也是家。

算年龄,新花应该成家了吧?我随信汇去一点钱给你补家用。不要给我写回信,仗又打起来了,部队马上出发,没有固定居所。

祝全家平安!

(信是托同班战友安仁老乡关王人罗仲关匆匆记录的)

罗洪珠

一九四七年七月二十日于云南

仲关记录完毕,向洪珠念一遍,洪珠满意地点了头,竖直拇指夸仲关:

“你真是个才子,老当班长亏了你!”

“是你说得好,你才是才子,我基本是照你说的记录下来。你这口才就蛮不错,说话见文釆,我这读了书的人也赶不上你啊!”仲关回答,放下钢笔,双手立拇指。

洪珠把信亲手折叠好,塞进信封里,要仲关在信封上写上收件地址、收件人:湖南省安仁县龙海乡官陂曾古谢家陂罗扬辉收。

洪珠可下床跛着走路了,他手叉腰,由仲关陪护,去了军营的临时邮递处,亲手把信塞进了邮筒。又要邮递员办理汇款手续,汇款地址和收款人的填写又叫仲关查验无误,他才从口袋里掏出几块银元,交给邮递员,收取汇票存根。

这封寄出的信件和银元,带去了洪珠回家的心愿。

不久,洪珠被选去担任新任营长的警卫员。几个月后营长很赏识洪珠的勤奋、憨实。他的私下活动都不回避他,晚上聚赌也请洪珠参加服务。

“哈哈哈,我又和了!”营长乐开怀,吩咐,“洪珠,倒茶,给大家倒茶!”

“洪珠守着我们熬夜也辛苦了!我赢了,也留点点辛苦费给你吧。”营长把几块银板向洪珠脚下一丢,其他赢家也学营长向洪珠脚下丢一两块……

内战打得越来越激烈,云南部队急急调向东部战区。

转移途中,解放军围追加剧。洪珠伴营长左右,身上带的银钱太沉重,从来没有带过这么多钱啊!这时他既兴奋,又苦恼,苦恼自己的钱影响了急行军速度,有时警卫员还跟不上营长,又不放心把这已到手的银钱交给营长的管家。经老乡战友指点,路过云南边界一县城歇下来时,洪珠去军部兑换成了金项链、金戒指,还兑换了一条八斤重的金腰带系在身上。洪珠真可谓腰缠万贯了啊!

可过云南边界时解放军追击更加猛烈,不说保护营长,跑不动自己性命也难保。他急中开悟:留得青山在,何愁没柴烧。爹在世时也老告诫他钱财如粪土,仁义重千斤。就让身上的金银财宝归土吧!

队伍被追击刚进入四川地界,夜里他朦胧发现旁边有棵大树,便说了句去树下大便一下,飞快拔下枪上的刺刀,在树蔸旁挖了一个小坑,把身上的金腰带、项链和戒指等金银器具全取下埋进土坑,并摸索着抓树叶盖住,心想:今生有机会时就来找到这棵大树……

洪珠所在的国民党第五军第二○○师师长邱清泉被蒋介石提升为第五军军长。第五军一直是国民党装备最精良的部队,现在是被蒋介石调去东进参加徐蚌大会战(淮海战役)。

1948年11月6日,战役打响。

洪珠同仲关仍然在警卫班肩并肩战斗着。

一个阵地战接着一个阵地战,洪珠多次亲眼看到了三点红的解放军,他想:四哥或许就是去当解放军了,解放军就是朱毛在井冈山会师的红军,朱德的农军都从咱安仁上的井冈山,安仁又是在龙海塘街上打的第一枪,抓的就是地主恶霸,穷苦百姓都欢迎他们,这枪口能对准红军打吗?弟弟举枪要打哥哥了吗?不!把枪口抬高几分吧,抬高,再抬高,子弹都呼呼地从解放军的头顶飞过……

洪珠又亲眼看到了解放军阵地背后密密麻麻像蚂蚁搬家一般的队伍在蠕动,他知道那是推独轮车给解放军运送物资的老百姓。

“啊……”他兴奋!因为眼前一次次证实了自己心里所想的,解放军才是咱老百姓的队伍啊!

“老弟,你看!”洪珠向仲关指着远处的“蚂蚁行动”……

“是独轮车,都是独轮车……”

“是啊,独轮车,是独轮车……”

“难得一道人间风景啊!”仲关感叹。

“老弟,你说这仗还能打多久?”洪珠嘴里担心,心里却高兴地问。

“国民党已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了,大势所趋!”他们几乎是同时从心底发出来感叹。

一个月鏖战过去了。国民党参加徐蚌会战的邱清泉第二兵团、李弥第十三兵团共二十二个师死守徐州,被解放军华东野战军团团包围。

商丘,淮海战役支前总兵站,站台上、仓库里到处是各种各样的支前物资,车站已变成了一座座炮弹山、炸药山、粮食山、布匹山、服装山、军鞋山……

解放军围而不歼,日夜用高音喇叭发起政治攻势。国民党军只能依靠空投物资,官兵食物供应严重不足。政治攻心、饥饿攻身。解放军极富耐心,这样包围着,已持续一个多月了。

四周高音喇叭轮番播音:“国军官兵们,理解你们多是迫于无奈而替蒋家王朝卖命,你们都是穷苦人的子弟,我们都是弟兄,我们不忍心伤害你们。解放军是劳苦大众的队伍,我们要推翻蒋家王朝,建立我们劳动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的新中国……”

洪珠每天都听得开心,尤其“我们都是弟兄”他听得双目泪淋,似乎那就是四哥在喊话啊!四哥肯定去了解放军队伍,他要过去,掉转枪口,推翻蒋家王朝,建立咱劳动人民自己当家作主的新中国,穷人不再受压迫,不再受剥削……那年除夕在地主家,八仙桌上大鱼大肉都摆好了,他们入席时却一脚把洪珠踢出了门槛……一幕幕映现在眼前……这蒋家王朝不打倒,穷人怎么能翻身呢?这不时机已到吗?!两次当逃兵未脱虎口,哪怕逃出去了,不还是回去活受那些地主的剥削、压迫吗?去,去投诚,到解放军那边去!

“仲关,你听广播……”洪珠对仲关悄悄说,“找机会过去吧,你不说蒋介石已是兔子尾巴吗?这国民党我们早都已看清,跟他们卖命不值,现在更是死路一条了啊!”

“你说逃过去,谈何容易啊?怎么过得去?”仲关叹息,“我也想,却不敢!”

“反正过不去也是死,不是打死,就是饿死,还不如这样去死吧!我死也不死在这一边,死到那一边去也值呀!仲关老弟,我是铁了心,这回我是决计要过去!”

洪珠一把将仲关抱得紧紧的,哭着说:“我们兄弟不分开,要死也一起去死吧?!”

仲关哭得更厉害,边哭边说:“哥,这回绝对过不去呀,你没看到岗哨监管这么严吗?不冒险也许不会死呢,等长官决定,等部队都投降吧?……我们不死,兄弟不分开啊!”

傍晚,飞机空投物资来了,官兵一窝蜂冲上去,抢食品和物品……洪珠拼命抢到了一小包压缩饼干,仲关却被拥挤的人群推倒踩在了脚下,洪珠冲过去,拼命把人推开,拖出仲关,又帮他拍打身上的鞋印……

他分一半饼干给仲关,两人狼吞虎咽着……

正是新年元旦的前一天晚上,班长仲关站岗值深夜十一点至零点这一班。洪珠去找他,悄悄说:“今晚你值班,又没月光,我们兄弟俩一起过去投降吧?”

“你真要冒这险?”仲关知道洪珠的性格,想定要做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他一边说手就不自觉发抖了,“哥,我可不敢呀!”

“那就让我先从你身边偷偷过去。我已观察好了出去的路,我若没事,你随后跟着我这条路,过去……”

夜黑风高,饥饿的营部,还能喊“饿”的人也无精力了,死一般寂静,解放军的高音喇叭也早停了,好让国民党官兵做个投诚起义的美梦……

深夜十一点过五分,洪珠悄然带走口袋能带走的东西,起床小便……

他打赤脚,不留丁点声响,悄然来到仲关的岗哨,两人相对无语,伸手拥抱,洪珠用力甩开了他……

仲关看着面前一个黑影迅速朝高音喇叭方向移动……

快靠近高音喇叭时,洪珠把口袋里准备好的一条白毛巾掏出、高举,挥舞着。

“举手,不许动!”

“我是投降的。”

“几个人?”

“我一个人。”

“快过来!”

解放军检查洪珠没带任何武器,赶紧带他去了连部,一落座二话不说,后勤兵马上送给他一双军鞋,又端来了一堆馒头和一大碗面条,不管三七二十一,洪珠只顾狼吞虎咽……

“你慢点吃吧,别噎着。反正都是给你的,吃不完的你装进口袋。”坐在面前的解放军连长,笑着对他说。

洪珠从惊恐、饥饿中慢慢回过神来,他一边吃馒头一边傻盯面前的解放军不放,那三点红让他目不转睛,尤其那红色五角星,他多少回梦见过啊,那不就是青龙寨山前屋后开得五角鲜艳红彤彤的朱老花[1]吗?!……洪珠两行热泪不由自主流出来……

“别哭,你过来了该庆幸才是。我们欢迎你投诚!”解放军安慰他。

洪珠啃了馒头又吃面条,只顾吃,只顾流泪,不说话。连长又吩咐后勤为他端来一堆馒头。

“吃不完的你都装好吧。”连长招呼一句,开始问他姓名和所在部队及情况,又问,“你一人是怎么逃过来的呢?”

“这零点班是我的老乡站岗,他是班长,他不敢来,悄悄放我过来了。”洪珠吃力地回答,因饿得过度,气力一时还没有恢复过来。

连长看手表,笑着说:“太好了!这个班还有四十来分钟。交给你一项光荣的任务:你在老乡未换岗前马上回去,把老乡和要好的战友都带过来,好吗?”

洪珠不敢说话,只是摇头。他闪念回想自己两次当逃兵,这回是抱着赴死的念头才从虎口里好不容易逃出来,又要只身回到虎口里去,多大的风险啊……

“你宁可让你的老乡和好战友,都死在总攻的炮火中吗?”连长深情地说。

洪珠又想起了仲关和高排长为他挨打,众战友为保他一命扑通扑通下跪……

连长见洪珠抬眼看他了,恳切地说:“没时间犹豫了,再拖延,你老乡换了岗就没有办法救他们了!”

“执行命令!长官,我马上过去!”洪珠含泪回答。

冬天的深夜,寒气逼人。洪珠把解放军送他的军鞋又脱了下来,后勤又送过来一包馒头。

“带过去,给你老乡和战友们吃。快去快回,能带过来的都带过来!”连长命令,又伸手拍拍洪珠身上的泥土。

洪珠提着馒头,蹑手蹑脚,又飞一般跨越过来。

“谁?”仲关远远就看到是洪珠的影子。

“仲关,是我。”洪珠高兴,他还没换岗。

两个战友又紧紧拥抱。

“你狗胆包天,不要命了?怎么又回来?”仲关流泪和喘息声洪珠都分明听得到。他先把一个馒头塞到仲关嘴里……仲关边流泪边吃,洪珠一边给仲关说起他返回来的目的……

“快!趁换岗时间前行动,我马上去找排长。你随后见机行事!”洪珠再向仲关口袋里塞进几个馒头,提着馒头包进了连部。

高排长醒来,被洪珠拉到僻静处,他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洪珠说话……

高排长立即命令全排偷偷集合,跟随洪珠越过警戒线。

解放军连部,连长同洪珠和高排长迅速碰头,洪珠再次陪高排长返回。

“不许动!”营部里营长正在酣睡,高排长和洪珠举枪活捉了营长。

“还想活,就马上下命令,召集各连长开会!”高排长说。

连长都从睡梦中过来,都眼馋洪珠手里举着的白馒头……

全营官兵都带过来了。

天亮了,已在解放军营部的国民党张营长接到电话命令:“请张营长八点准时带部队进王家庄。”

九点急电:“我是马团长!张营长,你怎么搞的,敢抗军令?不要命了?现在九点,还没见你营一点动静?老子枪毙了你!”

站一旁的解放军指挥员也听到了张营长手里传话筒气急败坏的声音,他握住送话器,命令张营长说一句,又松手让张营长对着话筒传一句:

“马团长,我马上派人过去向你报告!这边情况紧急,我不方便电话报告。”

“再见!”

马团长俘获。

全团俘获。

洪珠和投诚队伍都被送到淮海战场后方,先招待官兵们吃饱,再安排他们看解放军文工团演戏,接受教育。

洪珠和仲关、高排长等都被解放军部队视为起义有功人员作了特殊招待。

三位老乡仍然安排在一块,他们都在解放军工兵团第三师休息,并分头接受解放军对他们的谈心和问话。

“你就是罗洪珠。这次你带动了队伍起义,你有功!”

“我应该做的。”

“你什么职务?”

“普通战士,步枪手。”

“家在哪里?说具体地址。”

“湖南省安仁县承坪乡樊古保浪江青龙寨。”

“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一个侄女,一个侄子。我还有个哥哥被国民党抓去当兵了,至今十来年不知是死了还是活着,不知是还在国军里还是当了解放军。”

“当兵的哥哥叫什么名字?”

“叫罗洪然。我们兄弟他排老四,我叫他四哥。长官,您帮我在解放军队伍里也打听一下吧?”

“好的,我已记上他的名字,叫罗洪然。一旦发现有这个名字的同志,我会通知你同他联系。请你记住,解放军都是人民子弟兵,是革命的队伍,没有官兵之分,没有长官,都叫同志,对当干部的都叫指挥员,以后不再叫长官。对了,你多大年龄了?”

“我生庚辛酉,1921年农历十月二十四日出生,我比四哥洪然小两岁。”

“你在国军几年了?”

“快七年了。1941年被抓来的。”

“参加过抗日吗?”

“参加过,在云南参加过滇西远征……”

“啊!你还是抗日英雄。1921辛酉年生,今年1949年,己丑年你二十八虚年,老兵了。”问话的解放军掰着指头算,不由自主地向洪珠伸出了拇指,又说,“按照解放军对投诚起义人员的政策,愿回家的可以发给路费,愿留下的可以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见洪珠想说话,解放军笑着制止,“不急,不要你马上回答,要想好,三天后才回答。”


【注释】

[1] 杜鹃花的俗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