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禾田点灯

洪珠每天背小范一上下共和石，山道高一脚低一脚，夜里背着孩子下山担心孩子睡着着凉，双手反剪背上，掌心托着小屁股蛋儿不停地轮番轻轻拍打着，又不时提醒“回家回家”……他坚持背孩子去山上守谷，或去参加队上评工、记工、开会、放牛或其他生产劳动，一个刚能记事的孩子，他并不是要小孩子为他做个伴，而是为了让他增长见闻，开拓视野。远凤不想让他晚上带孩子出去，有时参加队上晚上评工、开会，背孩子深更半夜才回家，她心痛孩子。

“细把戏还太小，阳光不足，说了夜里不带出去，你硬是霸蛮，深更半夜了，惊了吓了你会哭都没路。跟我在家里带，稳稳当当，明天再不许你带出去了！”远凤从洪珠背上接下孩子，一边抱着亲，一边对丈夫生气着说。

洪珠却嘿嘿笑，指着范一说：“你问他，跟着爸爸好玩不？夜里怕不怕？”

“夜里墨黑，我就怕爸爸看不清路，脚下会摔跤。”小范一喘口气又说，“还有，我怕社员评工分拍打桌板吵架。爸爸，你不减他们的工分好吗？”

“是不是？你评工又吵架，把范一也吓着了！”远凤说得更来气了。

洪珠收了笑脸，说：“你不懂，就不要乱说。没有工效只想工分的人只能少给甚至不给！评工评工，都不评，这集体以后拿工分分空气？这集体还要不要？”他又转脸嘿嘿一笑，耐心解释，“走夜路，我又没让他在背上睡着，怎会凉着、吓着呢？小孩子能记事了，从小就要让他多接触这个集体社会，多认识这个复杂的世界，老让他待在家里，他将来如何面对？你是想养朵鲜花老放在家里好看吗？那还行？孩子大了一走向社会，风雨来了，你还能护着吗？世界上哪里没有矛盾和斗争？”

洪珠见妻子没顶嘴了，又嘿嘿连嘿嘿地说：“就说我吧，要不是从小住了两年窑洞，上甘岭的坑道里我待得住吗？待不住的话早就牺牲了……”

见孩子听着听着睡着了，夫妻也不说话了。中年得子，洪珠不是不心疼孩子，可他心疼孩子的方式不一样。中年得妻，他也不是不心疼妻子，他的恩爱方式也不一样。家里他管钱，这位铁面保管员家里的钱袋子也管得紧。远凤看邻居妇女穿出时尚的衣服也想要的，小范一见邻里范文、外生堂兄们有了小扑克牌玩，他也想要，可他们都不敢向洪珠马上提出来，都要等到特别的时候才好开这个口。一次范一感冒了，他想这个时候爸爸是最疼他的，躺在病床上他才敢向爸爸提出来想要一副扑克，小范一的扑克梦才得以实现。

早稻长得封行了，官陂垌绿油油一片。这时，洪珠却主动促成了小范一的另一个梦：

禾苗长得好，虫害也多起来了。生产队决定每天晚饭后各家各户定点在禾田里点诱蛾灯。点诱蛾灯时有的田开始晒田，已枯水，可小桥头去承坪岭翻梁坳上方向有两亩田是丘过水田，田里有水，已晒田还好点诱蛾灯，有水就不好点，洪珠当队长，只好自己拣了这有水的田点灯了。

范一已上学，晚上要灯下做作业。洪珠想了想，嘿嘿一笑：“范一，你反正晚上要做作业，今晚带作业跟我去吧！”

远凤听了却反对：“那两亩里点灯有水，你带他怎么去做作业？”

“这天气，一点点水有什么关系？去诱蛾灯下做作业，既学到了技术，又节约了家里的灯油，一举两得！”

范一听了很高兴，带着课本和作业本跟着爸爸去了禾田里点灯。

洪珠让范一先把书放在田塍上，要他打赤脚下田，站在身边看他边说边动手做：不要踩坏了禾苗，先在禾田中间择好位置，安放一个四方墩凳，又在墩凳上放上一个脸盆，脸盆里倒上半盆水，水中央放上一块砖头，砖头上放上火盆，火盆里架好松柴木片，木片点燃，松油烧得扑哧喷香，火光照得田里禾苗一片亮堂……

小范一先不很理解禾田里为什么要这么点灯，不一会儿，看各家各户的稻田里陆陆续续都点了火，松柴烧得啪啪响，就像天上的星星突然都掉落到曾古垌的和整个官陂垌的了……很是新奇！

洪珠帮孩子拿好书，并把一条高凳搬进来田里，高凳放在火苗背风的一方。他抱小范一坐在凳子上，书本放在墩凳宽余的一角，火光照得课本和作业本比家里油灯下还亮堂。

洪珠站在一旁，卷上一支旱烟点燃，一边抽烟一边耐心对孩子说：“作业你先不急着做，先听爸爸说。这叫诱蛾灯，就是把禾田里这种叫飞蛾的虫子都吸引过来。”他指着早已飞过来的各种蛾虫说，“我们不趁晚上把它们消灭，它们就在禾田里吃禾苗的叶子，禾苗越长得郁郁葱葱它越喜欢，我们的禾苗就越会被糟蹋，粮食就会减产。”

小范一抬头看已漫天飞舞的蛾虫，天真地问：“这灯又为什么能吸引虫子来呢？”

“你问得好。就是因为蛾虫夜里喜欢亮光，你在家里灯下做作业时不也有蛾虫飞到灯里来吗？灯罩里不也有蛾虫吗？这样，我们把灯安放在田里，蛾虫飞过来时，要么扑进火里烧死，要么就掉落水盆里了。你看……”

“啊，原来这真是个好办法。”范一抬头又问，“爸爸，这蛾虫怎么这么蠢呢？”

“喜欢光线，这是蛾虫的天性。就像你喜欢吃糖一个样。”洪珠又指着桌上语文书里《上甘岭》的课文说，“凡事你要想对付他，先要弄懂他，就像爸爸和战友在上甘岭的坑道里作战，我们不能死待在坑道里，那样不被敌人大炮炸死也会被憋死。我们摸清了敌人胆小，不敢出碉堡，都基本是在瞎放枪炮的特点，便把坑道里的罐头空壳用电线串起来，悄悄挂到外面一些树枝上，风一吹，敌人听到响声就朝罐头壳放枪。这样，我们既把自己坑道的目标转移了，又巧妙发现了敌人的方向，不知不觉，我们摸索着从另一方向向敌人碉堡塞进爆破筒，敌人丧命了还摸不着头脑呢……敌人胆小，飞蛾喜光，都是特性，凡事把握了特性就都好对付了。像你读书，真正把握到书中秘诀了，老觉得书里有趣，你就好对付书了，你也就会爱上读书了呀！”

洪珠接着又给孩子讲了自己小时候想看人家的书被当作马骑挨打的事，又讲战友仲关爱书，还讲黄继光有理想要入党，英勇无畏挺身堵机枪……

队上要求每家负责点的这盏诱蛾灯的火必须要燃烧两个小时，从晚上八点烧到十点，洪珠就把每晚上添木柴点灯的任务都交给了范一，范一也觉得在诱蛾灯下看书和做作业是一件乐事，高兴地承担了这项任务。有一个晚上，洪珠忙着忘了时间，等他来到禾田时，曾古垌的诱蛾灯全都黑了，小范一却伏在看书用的小凳子上睡着了，背回家中醒来时还哭闹着要去禾田里点灯看书……

诱蛾灯下禾田的梦，让小范一开始放不下手中的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