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回头杉梦

50.回头杉梦

洪珠同邻居一起建的土砖房都垮塌了,他家那两间青砖房也成了危房。村里将新屋的两户灾民都安排搬进了大队部礼堂几间办公房里。

这可是唯一一栋还没来得及处理的村集体财产。

曾古也和其他各组一样,田土分了,集体仓库分了,山下禾坪分了,集体牛栏分了,耕牛也分了。曾古还分成了曾古、新屋、环湾三个组,连共和石的晒谷坪也分成三块,有的组还块块分到了户,全部山林、山塘也分到户。组上除水渠没法分以外,集体财产几乎清零。

一夜间,大伙似乎松了绑,没有搞集体那么多约束了。没有了出集体工的口哨声,想闲的一觉睡到自然醒,想干的忙得早晚手不歇。

洪珠本来就是个歇不下来的人,又是种田老手,对开会传达生产责任制不反对,分田单干不担心自己几亩田,认为责任到人,大伙的劳动积极性能很快调动起来。

但是,作为多年的集体保管员,看着共和石晒谷坪上那些凿的裂痕,似乎就凿在了自己的心头上。后来他更是哭笑不得,连队上晒谷用的风车、扫帚甚至小到集体几颗钉子都分完了……

他感觉这越来越不像开党员会时所说的“农村生产责任制”,而更像是土地瓜分、集体解散。

属于农村集体没法分的水渠、道路失修了,为稻田放水叔侄闹架,为家里分钱兄姊反目,为出门打工农村空巢、老幼无助、夫妻离婚,还有打工讨薪、工地事故……分田单干前些年,各种社会问题都频繁在曾古和龙脊山冒出来了。

分田单干,洪珠少了那份集体的操心,表面看似乎他清静了下来,可从农村社会看到了不少市场无序的恐慌,让这位老党员惴惴不安。

他亲手创建的集体猪场、林场、农科队都消失了。造出的林子虽然还在,可林场场部也没了,卖给了个人。他独自去了林场溜达……林子里的老杉木都不见了,泪目抚摸着新发出来的小小回头杉[1]……

一日,分开的曾古、新屋、环湾三个小组召集起出一次集体工,各家出个男劳力,把山上因冰雪和虫害死去的松、杉林木砍回来,为修整集体水渠扎模用。

“爸爸,我去砍树,你脚痛。”范林说。范林是洪珠夫妇雪莲之后的,第三胎,是男孩,他初中一年级就停学了,在家帮助干干小农活。

“我去!你还背不动树。这是上集体工,让个小孩子去顶替不好,你在家帮帮还可以。”洪珠回答。

分田单干后难得的一次集体生产,让洪珠有点兴奋,他要去找回久违了的大伙一块儿干活的集体温馨……

洪泽看洪珠走路腿有点跛,担心地说:“你脚痛就不参加,反正死树也不多,少一个人也没关系,三个队这么多男劳力,我们一天可以砍完。”

“嘿,集体的事,要参加!那水渠、水堰早就该要修了。”洪珠看着洪泽笑着说,“老弟,你别小看我,我还能做,我不做家里的田怎么做得翻?”稍停片刻又说,“老是老了,这鬼脚风湿痛发得越勤了。想当年,我刚从部队复员回来,我们一起替石壁上那寡婆婶家杀禾帮工,那股子劲……真像十八九岁的汉、踩垮田界摧倒墈,你记得吧?”

“哈哈哈,哥哥,我当然记得,你当时还同我说了句笑话,你还记得不?”洪泽高兴大笑,说得洪珠也笑了起来:“哈哈,那句玩笑话可不能再说了。”

“我还记得,你从部队刚回那天,用根竹扁担挑一担行李进我那大厅屋,穿一身解放军衣服,红光满面,好威武的帅哥呢,我们都羡慕你。刚来那阵,我每晚上要同你睡一床,听你讲故事……”洪泽高兴地回忆。

“哈哈哈……那时,你我都还没结婚,你还年轻,我可四十岁喊得应的人了,你睡在床上可安心听讲故事,讲故事的人可不能安心同你老睡一床了啊!哈哈哈……”洪珠说得自己也忍不住笑。

“哈哈哈哈……”周围听到他俩说话,都笑了起来。

金苟说:“你打仗打到这个岁数才回家,那时急着想找个伴,合情合理。”

大伙一路上山,又说起了分队、分田、分土、分山的苦和忧:

“集体分光吃光,人心难齐了,渠道水不通,大水塘坝垮了没人筑……”

“各垄里的田已开始荒了,曾古垌上等的水田也开始盛月光了……”

“难得这样大伙一起出集体工了啊!”

“现在回想起大曾古的红红火火,感觉就是一种幸福!哪怕大伙一起吵吵架也行……”

洪珠手指小河堰上还残留的几个水泥墩,对洪泽说:“你在这个队上的加工厂还摔伤了腰……”

洪泽深情地自言自语道:“那时,曾古队上的人算官陂最早吃上机器打的白米饭的,集体分红工价高,地盘好,人和睦,女子都想嫁到曾古来,全官陂的人都羡慕我们这个队上啊!我摔伤腰也值唦!……如今你看?上游村里的加工厂毁了,乡里红石电站也名存实亡,这条河留下来的只是每年洪水成灾……”

“你的腰还发伤吗?”

“有时天气变化也还发。”洪泽拍打着腰,又大声说,“要是那个集体在,我发伤也愿意啰!”

洪珠听到这话很感激,立起拇指说:“洪泽,好老弟!你没白白跟我睡……”

大伙说着说着就都分头上了各组的山。

洪珠他们组在凤凰咀上砍树,满山“笃笃”的伐木声响起。洪珠今天特别兴奋,正砍着一棵死了的杉树,他想起了回头杉,他想起了他的林场,想起了曾古的共和石、仓库、渠坝、堰滩,想起了集体,想起了集体生活、战友生活……因为走神,一不小心,手里的斧头在树上的枝节上一飘,斧头口砍在了自己的右脚背上——

右脚背上裂开一道口子,鲜血喷到了那棵刚砍倒的杉树蔸佬上……

在一旁砍树的范文看到了洪珠脚上喷出来的血柱,他惊呼:

“啊!不得了呀——洪珠伯伯的脚砍到了啊!”范文放下斧头,边喊边冲了过来。

洪珠不作声,只蹲下身,用手捂喷血的口子,可手捂不住,血喷到了身上、地上,树蔸周围地上红了一片……

范文过来时,洪珠还笑着说:“没事,流点血有什么关系,能吃饭,身上的血肉总是在长的。”

洪泽闻声飞快过来了,几个人伸手帮着按口子,血还在流。

洪珠笑着指着杉蔸佬上的血说道:“我流点血,浇灌这死了的杉树早发回头杉也值!”

“莫动莫动,动了又怕出血。赶快回家,请三苟上药!”范文蹲下身,洪泽扶着,范文把洪珠背着下了山。

伤口愈合后的又一日,洪珠在后背垄田坎上割鱼草,一条蛇在洪珠的脚上咬了一口。

他赶快爬上田边的红石上,先割根藤在腿上方紧紧扎住,再找片共和石上落下来的瓦片砸碎,用瓦尖尖把已红肿的伤口刺破放血,他嫌污血流出来慢了,又吐口唾液在镰刀口上擦擦,用镰刀把伤口干脆划萝卜一样划开,使劲把伤口里的污血都挤出来,吸干净……不一会,流血停了,伤口也不胀了。

毒蛇伤人不用药,只用他排毒的硬功夫及时处理,伤口也很快痊愈。

分田单干后,洪珠两次腿伤,每次腿脚出血,腿风湿痛就缓解多了,风湿肿的地方也消了不肿了,他又想:这流血也并不全是坏事,有的血应该流。一夜他做了一个梦:看见凤凰咀上那虫害病死的杉树蔸佬周围鲜红鲜红的血,血液又变紫变乌,树蔸佬旁边很快发出一把新芽……


【注释】

[1] 回头杉是指杉树被砍伐后,再发芽长出来的杉树长得慢,但成材后木质却比母杉硬好几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