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男人的哭
53.男人的哭
在城里有工作,六十岁退休称老人。在农村则不能下地干活才叫老人。
洪珠六十六岁那年,自从那个雄鸡土方让人振作了一下,又勉强去割鱼草,协助子女干些地里活。后来的六七年里,有好几件事让他激动过。
女大当嫁。雪莲嫁到了永兴县金盆村的山田冲。虽然离家不很远,但嫁出的女,人是别人家的了。洪珠不会炊煮炒菜自己做饭吃,妻子常离家去带孙孙,雪莲里外都是主,当妻子、雪莲都不在家的时候,他就只能每餐淘点米,盐辣椒餐餐一起蒸,天天照蒸一个样。可见那些年雪莲是他在家的扶手棍,三餐调理,田里土里……
眼看范林还未长大成人,范春更小,大儿子和妻子又常不在家。女儿出嫁那天,出行鞭炮响起,洪珠就真像一件贴身的棉袄被脱走了,他又似乎联想起了三哥半路送他一件衣服,也只让他空空兴奋了一阵子……
送亲队伍离开,洪珠跛进了里屋像虎啸牛哞一般嗷傲哭……
那天,洪珠在大雨中倒在地上被人背回家来时,也这么哭过,那次一家人还陪他哭,后来才知道他是哭什么。
“你们哭什么?我是哭我死去的战友,我答应了的,我若活着,我要为永远离开的战友做点什么,让他们九泉安息,可我一个文盲,一个农民,我有什么能力啊?”洪珠对在身边的子女一边哭一边说。
雪莲陪老父亲哭得最伤心,她边哭边说:“我们每次都劝你,脚痛不要去杀鱼草,你每次都不听,我们把镰刀藏起来,你又慢慢找到了……”
洪珠哭着解释:“我不是哭这个,你们还不了解爸爸吗?我把脚砍伤哭了吗?我是哭我的战友,刚才几个学生孩子在共和石上说,有人也在讲黄继光和邱少云,说这些英雄的故事都是假的,那我讲的那些故事不也都是假的?……”
雪莲听到了这里才弄明白,孩子们才没陪哭了。洪珠后来也只是沉睡,让泪水流在被窝里。
一天,扬辉一步一歇,从老家来到龙海乡政府,找到侄子范一家。伯父年迈身体不好,范一夫妇悉心照顾,侄媳上街买来新鲜肉和水果,他都感觉没口味,吃不了几口。夜里要睡觉了,他特地找范一说件事:
“范一,伯伯有件事想要你找人帮忙。我做了李松寿他们的湘南游击队通讯员,现在松寿已平反落实了政策,听说同松寿一起干的都已落实了。我想你帮伯伯去找管落实政策的干部打听一下,真有这好事,能不能找到承坪那边已落实的人,帮我也落实一下……”
这事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范一四个伯父,他只见到这一个,自己上初中时名字也是伯父改的。
爸爸没文化,取名“范一”,“范”是辈分上的字,照套,“一”是世上最简单的数,头胎就是“一”,他懂,有“一”就有“二”,还有后面许多,他潜意识想要为牺牲的几位好战友一人生一个,别的意思他没有。
一个秋阳当顶的日子,太阳照得人暖洋洋的,伯伯正同伯母在新屋的门口禾坪里铺开席子晒被子,二老都躺在青布被上晒太阳,夫妇还笑眯眯在被子上比捉跳蚤,又把被子翻边晒,又来捉,范一看得忍不住笑。见外生也脱鞋上去寻欢,范一也脱了鞋躺到被子上既晒太阳又帮着捉跳蚤,范文、凤秀也上来了。
“捉到在哪里?给我看看,给我看看。”伯伯也像孩子般说笑得天真,要看范一的手上。
“嘿嘿,没有。”范一笑笑,只好说,“伯伯,我是说着玩的。”
“哈哈哈……”大人、孩子在被子上晒暖阳,好不开心。
看小孩子来多了,怕弄脏了被子吧,还是伯伯突然想起了什么。他穿鞋离开了被子,坐到了一旁的板凳上,跷起了二郎腿,一本正经对孩子们说:
“来,你们几个都过来。马上就是初中生了,都过来。”
待范一来到身边,伯伯严肃地说:“闹着玩玩还没事,干正事就不能说假话呀,说假话就是不道德。人再聪明,第一宗就是要有美好的道德。”伯伯停顿片刻,又说,“范一,你要上初中了,你那个一二三四五的‘一’要改一下,你爸爸没读书,给你取这么个没文化的号,你看我外生,大号叫范式:模范的式样。范文和凤秀他们的名字都有意义,有文化,只你的号没什么意思,马上改了吧,初中报名就改了这个‘一’字!”
“伯伯,那你说改个什么字好呢?”范一问。
“把‘一’改成‘懿’吧!”伯伯说完伸手拉住范一的手,指头在范一手掌上写着“懿”,又折根树枝一笔一画写在泥地上,写完,他的二郎腿跷得开始打颤了,解释说:
“这个字由三个字组成,三个字‘壹次心’,意思就是不多心、不偏心,做事专一,专心致志。这个字的字意就是美好道德,通常组词‘懿德’。‘范懿范懿’,模范道德,做道德模范。”
伯伯说得二郎腿让一身都颤抖起来了。
范一就记住了这个字,问了爸爸也同意改,在官陂学校初中班入学报名那天就改过来了。这也是伯伯送给范一唯一的也是最好的一件礼物了。范一虽没做得伯伯解释的这么好,但这个字有形无形中对他后来人生路都是发挥了作用的。范一心里感恩伯伯,更是敬重这个旧时称得上“秀才”的长辈。
伯伯今专程赶来跟自己说这件事,可见老人有多看重这件事。范一去找分管领导了解政策,又经指点找县上主管人查找档案,名册上找不到“罗扬辉”的名字,找相关已落实政策的人,都说他当时没有入队,请了他,但他害怕,没正式参加。
第二天伯伯离开乡政府去了医院打了针才回龙脊山。范一对此事有了结论,买了老人补品回家看伯伯,细细说了情况。伯伯躺在床上,再也没说什么,双目闭上,两粒泪珠,豆一般滚下来。
这回,范一还了解到一个新政策:1956年后政府处理离开工作岗位的干部可以落实恢复补发工资并办理退休手续。
范一回家告诉父亲:“符合条件的都已办好了手续,补得一笔钱,今后还发工资。我知道您正是这年离开工作岗位的。”
洪珠说:“要符合什么条件?”
“要有证明人,当时承坪的党委书记王育苟,他对我说知道您的情况,他也说可以为你作证。他也是这一批落实的。”
“符合政策就可以。”洪珠笑了。
“但因为那批干部时隔几十年,档案材料都没有了。基本只凭后来补报的证明材料了,材料上要写明是犯了什么错误,或其他什么原因迫使离岗的。”范一解释。
“我没有犯什么错误,也没有其他原因迫使自己离开。我自己愿意回农村,还写了申请。”洪珠认真地说。
“好多人说,县上这政策是对这批回农村的老干部关心照顾,写个材料有人签字证明就可以办理。”范一笑着说。
几个孩子都很高兴,说:“爸爸,这么容易就叫哥哥写个材料吧,又有人帮你证明,这是大好事啊!能补一笔钱,以后你还有退休工资,政府的钱,不要白不要!”
“你们懂什么?”洪珠大声说,“人家可以要,我不要。我没有犯错误,有工作压力也是自己没文化,自己申请回来的,当时国家困难。现在也只不过是向政府要点钱嘛!我是党员,‘对党忠诚’,说假话弄国家这笔钱,我不能要!”洪珠又指着范一说,“范一,这个材料你写不得!”
大家都不说话了。
“那还行!只想要钱要党照顾?我四个儿女,你们就养不起我两老了吗?!”洪珠又加重语气,双目潮红,对几个孩子严厉补上一句。
范一回单位没多久,伯伯去世了……
相隔一年多,伯母也随扬辉而去,夫妻去了另一世界合欢。他们也不管这个世上本不应该有的事情了。
伯母临走前,把塞砖缝里、楼板下的钱避开儿子给了女儿,弄得姐弟不和,自己躺在床上也走得尴尬。
嫂子死了,洪珠同对待三哥一样,悉心帮助侄子安排她后事。穿好了寿衣要准备上厢了,发现外生没为娘准备卧单[1]。
“没有只好算了吧。这个时候去哪买。”在场人都这么说,外生也认可。
嫂子死了没块裹尸布就让她走?洪珠没点这个头。
洪珠脑海里一闪:冬天里,自己十七岁一块罗布帕裹身挑柴去承坪卖,三哥在浪江垄路上脱下一件衬衣给冻得打颤的弟弟穿,过一阵穿着让嫂子看见了,她却硬要自己当场脱下来,又挨冻打赤膊……这大厅屋本是洪珠夫妇自己建的,她硬是要在厅屋中间挖出条沟来分出“汉河楚界”,一次同远凤吵架举柴刀正要砍远凤的手,好在让门口过的生意人一眼发现,冲进厅屋来抢走柴刀丢进了当门的水田里……
后来都老人了,谁都不再记过去的“不是”,家里杀猪了也请嫂子去后背垄住住。
嫂子死了没床卧单就让她走吗?洪珠反过来想:哥嫂都死了,我这当弟弟的还在,怎么说这是嫂子,我老在战场上收容,陌生的战友还要有块白布包好啊。待人只记人的好,不记人的不好吧。
“不行。”洪珠表态了。他又转向远凤说:“我们家还有一条新床单没用过,拿来给她做个卧单吧?”
远凤点了头,飞快拿过来,交给洪珠。
洪珠打开新床单铺在门板上,把嫂子尸体悉心包好……
洪珠料理完,来到自己屋里,不知不觉泪双流……
远凤发现了他,嗔怪道:“你呀,对得住她了。她在生,硬脱了衣服让你打赤膊;她死了,你让家里的新毯子送她走。还哭什么?”
洪珠流泪,是因想起哥嫂这一生不搞一砖一瓦的建设,积下一点钱又存偏心让子女闹矛盾,自己反而不得所好……实际他也是为自己刚刚做了一件好事而动容吧……
【注释】
[1] 卧单,指裹尸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