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躲兵岁月

5.躲兵岁月

洪珠带妹妹侄女他们是在大芙塘的乙花婶婶家租了两间房子。这两间房在她的大儿子死后一直空着。乙花婶对洪珠和几个小孩子很是同情照顾,洪峰、庚俫几个堂兄弟也都亲兄弟一般相处。

洪珠的户籍还在承坪甲樊古保。按道理三哥早已过继,四哥已去当兵,洪珠已是樊古保浪江青龙寨那个家唯一成年男子,他还有养育妹妹和大哥子女的义务,怎么说,当兵吃粮的差役再也不能摊到他的头上来。何况自己的三哥从学校教书、当校长,又钻进了地方官场,担任了龙海乡官陂的副保长,也算有个亲人是掌握政策的人。可是,樊古那边的征兵任务还硬是落到了洪珠的头上。麻子早就放出话来,“洪珠要准备去呷粮。”

要洪珠去当兵他并不怕,他怕只怕这几个小的没法活。他没法回青龙寨,只能来外乡避一避樊古抓兵,租几亩田带大几个小的。对这桩不公平的硬摊派,能躲则躲吧。

他干脆白天睡到大芙塘七亩垄一个烧木炭的废旧窑里,七亩租田也就在窑前。夜里才出窑挖田种地,白天由还只八岁的妹妹新花送一餐饭吃。

头一年青黄不接时,有一段家里没一粒盐了,新花和桃英都还太小,不敢向人家借东西,去借也难得借到。妹妹只好天天送些清水煮菜给细哥吃,洪珠开始几天只以为是盐放得少,家里也没多少盐了。他也不好问,淡就淡一点吧。但夜里要开荒种菜,干一些重活,几天下来人就四肢乏力。

一次新花来送饭,走在高低不平的小田塍上差点摔一跤。见她没精打采的,碗里的菜又没有一点盐味,洪珠就问:“菜怎这么淡?”

“早没盐了呀!”妹妹耷拉着头说,“我又不敢告诉你。”

“你向乙花婶婶先借一点吧?”

“婶婶家也没盐了。”

“去三哥家借吧?”

“我们不敢去。”

月亮出山了,无奈地探看着这对可怜的兄妹——

哥哥坐在窑洞里的松毛和稻草上。这老炭窑的空间还不够一张床大,他必须把腿伸进烟囱孔里才能躺下睡,或半躺半靠着窑壁睡。靠窑口边放了一块砖头,算是吃饭的餐桌。窑门是一把便于隐蔽的干毛柴,上面已爬上了几根长春藤,这算是门了,也靠它来挡挡风霜雨雪。

月光下,砖头上放一碗清水菜,没见一点油花……洪珠吃完后把碗交给了妹妹。

“新花,今夜,我先出去一下,借点盐来,再不吃盐,做不得事了。”

“细哥,你去三哥家借吧。”妹妹放下碗,扑在哥哥怀里哭泣说,“但你要小心,今夜月光大,外面抓兵风声紧……”

“莫哭,哥会借到盐,没事的。”洪珠看新花长大懂事多了,他既高兴又心疼地抚摸妹妹的头,“你收碗先回去吧,看清路再动脚,走稳当。”

洪珠看着妹妹的背影离去,又看着面前正抽穗的禾苗,这就是他的希望他的梦啊……

月光下,他放好了窑门那把干柴,走出了垄沟。他先是准备去三哥住的谢家陂借,脑海里却回闪嫂子脱他衣服的情景,又不想去了,不想去见嫂子,其他叔叔家也干脆不去吧,还不如去曾古湾借,自家人倒担心借了会没得还,向别人家借还少这份担心。

他去曾古湾借来了一调羮盐,用纸包好,捏在手心里。

在过大水塘塘坝时,他突然头昏,眼睛也睁不开,不小心脚被绊了一下,身子一歪,差点摔进大水塘——

只听哗的一声响,定神一看,是手里的一包盐丢进大水塘了……

“盐啊盐……我的救命盐!”

他只好扑进了塘里去捞,也只能捞出一张空纸啊!他看着满满一塘水,看着手里一张湿嗒嗒的空纸,只好伸出舌头在纸上使劲舔呀舔……

第二年收了晚稻谷之后,他离窑去了相邻的永兴县洞口乡大塘下的一家大地主家打短工,一直干到腊月的大年除夕中午,帮地主家祭祀的大鱼大肉、鸡鸭鹅羊十碗全荤都端上了八仙大桌……

肉香扰得洪珠的肠胃早造反了,口水都泉涌得快要流出嘴唇来……他想今日总会要开开口福了,好好吃顿年饭吧,在这里吃了中餐回家再去陪妹妹侄女他们吃年夜饭。

没想到,祭祖席酒菜茶点样样全摆好,地主就拉洪珠到一边了。把早就安排好的一个罗布帕包交给他,说:“就要过年了,不再好留你。这是你的工钱,你带回去,正好陪家人好好过过年吧。”

洪珠打开罗布帕包一看:几筒米,几包小茶点。

“老爷,我来家里做了三个月吧,就给这一点点?”洪珠愁眉苦脸地说。

“还嫌少呀?”老爷说得瞪目放凶光,“你冬闲日子,每天管你吃住。”

“还送一斤猪肉吧?这时外面有钱也买不到肉了,我好带给妹妹和侄女他们过个年。”

“没有!”地主手一挥,凶神恶煞地说,“你贪心不知足,快走快走!”

狗腿子拥过来了——

“快走快走!老爷家马上要上供了!……”

“你这穷小子,快走快走!”

洪珠被推出了虎头大门。他含泪咬牙切齿,一路紧握拳头,干了几个月的活,大年除夕只提着一个小罗布帕包回到妹妹他们身边……

那边八仙大桌,大鱼大肉……

这边劳苦干活的他,带着几个小孩子只能吃上一碗野菜稀饭……

除夕的爆竹声中,他一夜难眠。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这个不公平的世界,人吃人的世界,要炸他个稀巴烂!

洪珠在住窑洞种租田的第三年春节前,已年满十九周岁。在三哥的撮合和帮助下,他找到了樊古一个穷人家的女孩红红做了对象,女方知道他在外乡也没房子,她不愿意嫁到外乡官陂来,青龙寨的几间破房更没法住人了,他们只好在樊古浪江租借两间房子成亲。

一对穷人的孩子悄悄成亲,不声张,新房简朴,连张红喜也不敢贴门上,只贴在后背靠山的里边窗纸上。也只有三哥带妹妹和侄女过来陪一对新人吃餐成亲饭。

他们恩恩爱爱在“新房”过了一个冬天。洪珠要下春功夫了,他又不得不赶紧回到了大芙塘的窑洞里。

这年六月,又是青黄不接,米缸里只有遮不住缸底的一点米了,新花每天只能熬点米汤粥给细哥送去。加上她饿得虚弱,身体生病了,头昏,她看着可怜一点米,也不想去做饭。桃英太小,还不会做饭,看姑姑躺在床上,也只有干陪着。

新花躺在床上已有两天没给细哥送饭了。洪珠不明什么原因,但前两天又听新花说抓壮丁的风声正紧。

初四日上午,洪珠斗胆出了窑洞,回到屋里来探问情况。新花躺在床上,孩子们见洪珠回来了,又惊又喜。

桃英、范伟赶紧抱着细叔的腿边哭边说:“细叔,姑姑病了,她又不许我们去告诉你呀!”

“细哥,白天你不能出来呀!”新花也赶紧支起床,有气无力地说,“差役在到处抓你呀!”

“都两天没吃饭了?”洪珠抚摸三个孩子的头,心疼地嗔怪,“新花病了,还是屋里没米了,也都要告诉我一声呀!”

“细哥啊……”新花先只一个劲地哭,慢慢才说出来,“对不住呀,细哥啊!我去借了,借不到呀!告诉你了又怕你出来呀!……”

打开米缸盖,缸底照出洪珠瘦出颧骨的脸……泪珠就落在米缸里。

洪珠饿得肚子难受,可一时又不能为几个小的解决食物,心里更难受。他决定先救命,出去借点米来再说。

“你们都在屋里等我,我出去借,很快就回来。”洪珠上前再去抚摸着他们的头。

出门,他只好又先去塘里喝口水,止一止早闹翻了的肚子。

这时,一个老年男子的声音在身后喊他:“珠即,你没吃早餐吧?去我家喝碗薯皮粥吧?”

转身见是满苟叔在喊。他心里一热,有薯皮粥先喝一碗再说。

“好的,谢谢谢谢……”

饿了两三天没吃饭的洪珠,算遇上了救星,喝完一碗薯皮粥,人又多少回起神来。

满苟说:“想辛苦你一下。去后背坳上帮我砍根瓜棚树来?”

“要得要得。”洪珠二话没说,拿起柴刀就上了山。

当当当一阵子,正当瓜棚树砍好,要准备背下山时,几个差役乘洪珠手上还没拿上刀,从不同方向向洪珠冲了过来——

六月天,洪珠身上只穿了一条短裤,光着上身,汗流浃背。凶狠的差役们在光头麻子的指挥下,二话不问,用新棕索飞快地把洪珠五花大绑起来……

洪珠边挣扎边骂:“死麻子,绑我干什么?我四哥被你们抓去已六年了,你找我四哥回来,我不要你绑,我自己去呀!……”

“嘿,这不正好嘛?让你自己去找回你四哥呀!”麻子在一旁奸笑。

洪珠回望一眼自己辛辛苦苦半年耕种的稻子,满垄黄熟等待收割,几个小孩子期待他借去米开火做饭,等待他养大成人,自己却终被抓丁上了路……他心里这个绿色转黄、黄又转绿的梦,彻底破灭了。

想起屋里三个小的还等他借米做饭,洪珠任他们怎么拉棕索锁结,坐在地上死活不肯走……

后来差役也只好同意了洪珠的请求:去告知住在大芙塘的妹妹和侄女,为三个小孩先借碗饭吃,再给他们借上度荒月的米,用他租种的七亩田的收成来偿还。

去承坪的路上,洪珠光着的上身被新棕索勒出了血,血和汗水从肩胛骨上流出来,一段棕索已染成了红索……

来到樊古浪江,他要差役去告知一声他新婚的妻子。

村口正要过江的岸边,妻子紧紧搂抱着洪珠的上身,却是用那新棕索捆出了血的光光的上身……她拥抱得满手是血,一位尚未出蜜月的妻子的抽泣痛哭,让浪江里正暴涨的洪水,在发抖,在战栗……

逢圩过往的行人无不为浪江河边的这一幕落泪、不平……

差役催过河上路了:“你们有什么话要说,快说!”

妻子边哭边诉求:“请你们把捆绑他的棕索放松一点啊……”

洪珠的泪水没有流出来,他只一个劲地用嘴巴去吮干妻子脸上的泪水,也只留给妻子一句话:“对不住,是我害了你。我有了钱就寄给你,两年不回,你就再找一个吧!”

过了河不远,后面传来妹妹和侄女追过来那声声稚嫩的哭叫声:

“细哥——你不能走,你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细叔即——等等我们,我们也跟你走啊!”

洪珠的泪水终于憋不住了,他又坐在路上死活不肯走了。

“走,不走勒死你!”

差役又一次次把棕索上的锁结拉紧,勒出了新的血丝来……

“我不走,我死不走了,我要等我的妹妹和侄女来!”

两个孩子看到了洪珠身上的血……加上一路上的尖叫痛哭,她们很快都把喉咙哭嘶哑了。

小小姑侄俩一路跟在洪珠后面,又看着亲人被关进了承坪乡工所的拘留室。

入夜时,大芙塘的乙花婶也赶来看望洪珠。洪珠向铁窗外的乙花婶一一交代了田里收割和偿还房租、田租事宜,有剩余都交给新花等几个孩子过冬度春荒。

夜里,姑侄俩不愿跟着乙花婶去承坪街上亲戚家住,坚持要陪伴着洪珠,在窗外不时呼喊细哥和细叔,三人一夜紧靠窗户里外站着,不时说说话,站累了又坐着说……

雨后转晴,夜间的月光格外明亮,照着紧靠铁窗里外的亲人,他们只剩下眼泪,早没有了哭声。

两个懂事的孩子,嘶哑的声音反复在窗外说:

“细哥,我们明天也跟着你走,你去哪里,我们也去哪里……”

“细叔即,我也跟你走,我们不回去了……”

“我是去当兵打仗,不是外去做长工,打仗是天天准备流血去死的,走到哪里都是战争和战场,都是死人成堆、血流成河的地方……我不准你们去,队伍也不会准你们跟着去……再说我去当兵,或许还有机会找到四哥,找到了四哥,我一定要他先回来带你们……”

洪珠又在这惨淡的月光下给自己的当兵上战场,编织了一个属于自己个人的蓝色的梦:去找回四哥!自从四哥被抓走后的那天开始,他一直对四哥既牵肠挂肚又负疚悔恨:“铁秤砣”的四哥竟冒生命之危去跳河救他,他却亲手把四哥拉上炎坦让差役们抓走……时过六年四哥是死是活沓无音讯,他亏欠四哥太多太多……此行当兵出远门,或许还能找到四哥,兄弟团聚……

铁窗里边的洪珠在月光下露出了微笑,他蓝色的梦幻很快就传染给了窗外的两个小孩子,她们都天真地睁大一对眼睛,还听洪珠在窗户里边反反复复不停地忠告:

“新花,回去大胆找三哥。有三哥在,不要怕嫂子恶,她再凶恶也要带侄女侄子在他家里过日子。他们吃饭了,你们就自己拿碗去装饭,扯筷子去夹菜,是吃三哥的,我当兵发了钱也会寄给你。你也带侄女主动帮三嫂多做些能做的家务事,听大人的话……总之一句,一定要活下去,长大成人!”

“桃英,你跟着姑姑别轻易离开,还要带好弟弟。实在难了你就带弟弟大胆去永兴洞口的大塘下去找你娘,她虽出嫁了,有办法她还是会帮助你们的。你要听姑姑和三叔的话,别害怕三婶,也不要怕那后爹,他虽然可以不养你们,但你娘在,亲人在,骨肉就难分……细叔一定会回来!”

…………

铁窗里的一只大手,就这样被窗外的两只小手轮换着拉着、握着、攥着……有蚊子飞在手上叮咬,他们也不觉得……

天亮了,铁窗里每人发了两个包子做早餐,洪珠把两个包子全递到了窗外的妹妹和侄女手上。

抓来的兵都一路用绳子牵着,用枪押着,走向了乐江河的木桥,桥下洪水汹涌,桥上河风乱飞,桥桩在洪水中摇摆颤抖,眼看木桥随时会有被洪水卷走的危险……

洪珠一路上不停地回转身看跟过来的妹妹和侄女,随队踏上木桥,他心里一紧,连忙对后面跟来的新花和桃英反复声嘶力竭地喊叫:

“新花,你们不要过桥!水急、风大,桥上你们站不稳,会被风吹到河里去。你马上带桃英跟着乙花婶回去,回去找三哥啊!实在没有吃的了,就去讨呀!去讨饭也要长大,活下去!等细哥回来!……”

洪珠担心喊出的声音也会被桥下滔滔的洪水卷走,也会被河风吹走,他一次次转身加大声音喊,撕心裂肺喊,喊出来压在心底里许久许久的闷气……

他转身看清了,两个小女孩都没敢过桥,都趴在桥头的木墩上,看着洪珠远去的方向,看着汹涌的洪水,在痛哭着,在呐喊着……

两个孩子的小小头颅都不断在木桥上磕响,吱呀的桥板声和孩子嘶哑的叫喊声,勾得桥头送行的男女老少无不伤心泪流,痛哭难止……

乐江的洪水和河风飘荡着一首歌谣:

乐江河啊!

这就是人间的快乐吗?

人间怎样得快乐?

乐江桥下的水知,

乐江桥上的天知,

乐江自有乐理在,

人间乐章谁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