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牢房黑话

6.牢房黑话

1941年的农历六月初四日,一个火毒的日子。这天正逢永兴县的洞口圩,被光身捆绑的洪珠让承坪去洞口赶圩的人都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当时的洪珠更是把这一天记在了骨子里,对樊麻子更是深深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要么这一去回不来,回得来第一件事就是报仇!

过了乐江木桥,他们被押兵送去安仁县的安平司,后又从安平司送去安仁县与江西交界的关王。

关王在安仁东南边界,有一座监狱。这些无辜的良民都被送进了这所监狱。

第二天,铁门被打开,洪珠的这间监狱里又送进来一人。

松绑后,新来的被推倒在了紧靠洪珠的稻草铺旁……

洪珠伸手抚摸他身上被棕索捆绑的深痕,两对怀恨的目光碰到了一起,铁窗里的光柱隐约照出他们的脸模:一张瘦出颧骨的脸,一张还显稚嫩的圆圆的脸。

洪珠关切地问:“你哪里人?”

“我就是本地关王庙的。”圆脸答了,也问,“你呢?”

“我是承坪岭的,名叫罗洪珠。你叫什么名字?”

“呀,家门!我叫罗仲关。”

“洪珠,哈,你已找到兄弟了呀!”旁边草铺上有人笑着搭腔。

“嗨,廉武呀,还真是!我找到兄弟了!”洪珠高兴。

廉武也是承坪樊古人,他们早认识。

洪珠又问:“家门,你多大了?”

“十七。你呢?”

“我吃二十岁的饭,十九周岁。”

罗仲关说:“我以后就叫你哥吧?”

“好!我叫你老弟,我们就是亲兄弟。你们关王庙也有姓罗的呢?”

“这边罗姓不多。你是哪里罗?”

“承坪罗姓更少。我们是茶陵界首罗过来安仁的。”

“哥,抓你来,你家有几兄弟?”

“我兄弟五个,一个妹。两个哥早死,一个哥早被送人,一个哥已当兵六年无音讯。我被抓来以后,我家就只有了一个小妹妹和侄女侄子三个小孩子了。”

“呀,他们抓你可比抓我更凶狠啊!”

“你几兄弟?”

“我兄弟两个,姊妹三个。哥哥的小孩几岁了,姐姐出嫁了。父母双全。可我在读书呀,我还要读书啊!……”说完,罗仲关哭起来了。

“老弟莫哭,坚强。眼泪救不了自己,这个世界已不同情眼泪,眼泪不值几个钱。”

洪珠一边帮仲关擦去脸上的泪水,又一边劝说。

听了这几句话,仲关对洪珠肃然起敬。他问:“哥你读过不少书吧?”

“唉,没发过蒙,一字不识。”洪珠似乎又回想起被人当马骑的屈辱……他又说,“你可好,读了不少书,认得字,你有出息。”

“抓来当炮灰,书也白读了。”仲关叹息。

“不过,这人吃人的社会,不公平的世道,读再多书也没多大用吧?”洪珠会心地说,也算劝他一句吧。

罗仲关突然靠近洪珠的耳根说:“哥,听说北方有个叫延安的地方,有许多读书人往那跑,读书去延安才有大用场。在那里有个我们的湖南老乡,叫毛泽东,专打土豪劣绅。”

“啊,原来是真的。我在永兴洞口打短工时也听有人说过朱毛,说我们湖南老乡毛泽东最值钱,蒋介石要花最大价钱去买他的头。说朱毛红军,专门为穷苦人撑腰……难道会是真的?”洪珠也向他道出了自己心中的疑问。

“是真的。朱就是朱德,朱德带着安仁的唐天际等一大班人就是从我们这里上的井冈山,同毛泽东会师的哩!”

“说唐天际就是华王庙的,与龙海塘隔壁。”洪珠说。

“说不定您那四哥就是去延安了?”罗仲关神秘地说。

“要是他真去了,也才好了……”洪珠几乎在咬着仲关的耳朵说了。

“我在学校还听说,蒋介石打朱毛却不打日本。为了逼蒋介石打日本,蒋介石的手下和朱毛共产党联合把蒋介石给抓了。因为怕全国大乱,共产党才保了蒋一条命。后来才有了国共合作抗日。可最近听说,就是去年,国民党又突然改变了主意,掉转枪口又指向共产党,在安徽一次就杀害了共产党的部队七千多人……”

“啊!”洪珠惊讶之余,羡慕起罗仲关,忙接话茬,“你怎么知道这么多啊?还是有文化好。这国民党还真是‘刮民党’,老是反反复复,说好一齐打日本,为什么还要杀中国人!这蒋该死,早该死……”

“这个样子,你说我们给蒋介石去打仗,有意思吗?”

“去打日本人还解恨,去打中国人,我手脚都是软的……”

廉武看他俩话说得这么亲热,声音越来越小,好一阵小到连他屏住呼吸也听不到了。他还和洪珠是同保的乡亲呢,心生嫉妒抱不平了,笑洪珠说:“你呀,老兄还没找到,先找到了一个亲老弟。这么亲热的?总不要说黑话啊?!”

“都说说那些家里的事呗,不好意思。”洪珠躺着,回答对面草铺上的同乡。

铁门打开了,外面喊开饭了。

洪珠让仲关排在自己前面。饭菜有控制,吃粥没有控制。

洪珠尽快把饭吃完,还想多吃些粥,粥是滚烫滚烫的,他用嘴巴反复沿着碗边吹,每吹完一圈,嘴唇衔着碗边一吸,托碗的手将碗旋转一圈,吹凉的粥就哗溜溜抽进了肚子里……

仲关看洪珠吃粥,觉得挺有意思,他也这么跟着学……夜里,监狱里不时有人说梦话:

“我要,我还要……”

“我还要上学,我不当炮灰……”

“新花,四哥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