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赤子还乡

30.赤子还乡

洪珠回家的路到了安仁县城。他下了从省城开来的长途汽车,带着行李出站,又转入安仁汽车站的候车室,放下行李,整理好置于被子上端的一双备用军鞋,背带上肩,军帽戴端正,把退色的军衣风纪扣摸摸,平整扣好,把橘黄退色得有些发白的衣襟往下拉直,把军用腰带拉平,山东休整的两年让肚子也隆起来了,镜前可见自己红光满面,一双被战火烤得乌金般发亮的眼睛,加上这一身旧得发白的军衣、军鞋……

“洪珠呀洪珠,解放军早把你打造得珠光宝气!”洪珠心里自笑。这“珠光宝气”也是仲关战友送给他的绰号,“珠光”代表名,“宝气”是因为他为人耿直,说话做事死心眼,炮筒子直来直去。尤其他为营长当警卫时得到了一笔外路横财,可谓腰缠万贯,除送了点给仲关,剩下的为保性命不得不掩埋在路上了。“宝气”也就又成了仲关嘴里的本义了。

洪珠这时想到的却不是诨号,也不是它的本义,他是想到了十五年前自己是光着上身、一条破短裤,在大芙塘坳上被新棕索捆走离开安仁的……今天却是穿一身厚实的军装回到了这块土地上……

花十五年用战火历练,他壮实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似乎双手可举起一座山,一掌可击倒一堵厚墙。

一位一手提着一只猪皮皮箱,又一手提着棕色军用通讯皮包的人不时在安仁街道上向路人打听,他去了县人武部,又向民政科走去……

凭部队复员证明,他受到了县民政科的热情接待。

女民政助理看了又看介绍信,连忙为洪珠倒了开水沏了茶,竖直拇指说:“你是功臣啊!立了不少功,能让我们欣赏欣赏你的奖章吗?”

洪珠从通讯皮包里取出沉甸甸的红花荷包,平整一下,拉开拉链,一枚枚功勋章、银质奖章、纪念章,磕碰出悦耳的清音,银光闪闪摆满了半个办公桌。

“啊,四枚金日成银质奖章,从抗美援朝战场上回来的呢,英雄,人也英俊!”男助理故意向女同事竖直大拇指。

女助理又看一眼洪珠,转身把科长也请过来了。

科长是位老军人,认真看了证明材料,欣赏一枚枚奖章纪念章,一边看一边说:“参加过滇西远征抗日,淮海战役起义,解放大西南,进军西藏,修青藏公路,抗美援朝……罗洪珠同志了不起呀,有功之臣复员!我们马上报政府,尽早安排你工作。”科长又转向洪珠问,“你的文化程度呢?”

洪珠一时傻眼了,他不懂“文化程度”是什么。

“我们科长问你,读了多少书?”

洪珠回答:“在家没上学,只在部队里上了几天夜校。”

女助理打开复员军人花名册,正在填写。她边填边说,“1921年10月出生,1948年10月入伍、10月入党,新兵火线入党呀!只任过副班长,立这么多功怎么只当过副班长?”

办公室的同志都一时哑然。

“穷苦人的孩子,国民党抓兵去的,没文化呗。”还是科长打破了大家一时的沉默。

“是,刚参加解放军时,就只认识我自己的名字。”洪珠说。

女助理又问:“那文化程度怎么填?”

“文盲。”洪珠回答。

“扫盲班吧。”男助理说。

“你未婚吧?”女助理又问。

“不,已婚。”洪珠回答。

“已婚?”女助理抬头看洪珠,反问,“离家十五年,老兵带家属?”

“我们战士,哪能呀?”回到家乡洪珠尽量在说“安仁话”,可像“我们”这个词的安仁话早忘记了,他不得不说了外地官话。

“老罗不容易,”男助理感动地说,“不要问了,人家一口家乡话都转不过来了啊。”

“问问没事。我结婚不到半年就被抓走了。”洪珠解释。

“妻子呢?”

“不用问了。你家中有什么困难,都尽管跟组织上说。你先回老家,我们会通知你乡里。”科长一边帮洪珠收拾奖章装袋,一边说,“这些都是你用生命换来的!一定收好,珍藏好!”

科长转身对男助理说:“今天安排老罗在县招待所住一宿。休息一晚,明天你还找一个同志,一起送他去承坪。他肯定没来过县城,帮他带路提行李,也给乡政府的同志打声招呼,一定由他们派人送他到老家去。”

“谢谢科长了!不用送,行李也轻,路在嘴上。”

民政科请洪珠去食堂吃了午饭。安排的招待所他却让退了,打起背包就踏上了回龙脊山的路……

游子踏上了回家的路。几次冒死都想回家,可真的回家了家又在哪呢?

洪珠早想好退伍不给家里写信。父母在青龙寨的家早不住人了,三哥也是别人的家,加上那个嫂子,他也不想去,妹妹和侄女都出嫁,大芙塘的房是租的,被抓走那年房租也没来得及交,连那七亩田的禾已成熟了也没收……离开龙脊山最后的“家”只是那个破窑洞,连那窑洞也并不属于自己啊……

想到这里,他去龙脊山路上的第一念头,就是要去承坪樊古找到那个旧保长,光着身子用新棕索捆得他一身的血痕,今天想起似乎还在隐隐作痛……先去找他!先甩他三个耳光再说话!

去龙脊山六十里山路,走到承坪乡政府已到掌灯时。

“你就是光荣复员的罗洪珠同志吧?”乡秘书戴眼镜,连忙上前接行李,嘴里嗔怪,“县政府早就打电话来了,说你县招待所没住,县里明天派人送你,你今夜就赶回来了?理解,明天过年了,赶回家过年。”

“也是吧,回家过年。谢谢秘书同志!”洪珠若有所思地回答,“十五年没回家过年了啊!”

“理解理解。罗首长,你是我们新中国的功臣,若白天到,我还准备要组织学生和群众敲锣打鼓来迎接你呢!”秘书笑着说,一边送他去了招待室。

“哈,你不要叫我首长,我小小战士,只是个老兵,叫老罗吧。”

“好,好,叫老罗。我姓刘。你一路走累了,先洗洗,再去食堂。我去要大师傅加班做点吃的,你肯定饿了。”

“谢谢刘秘书!我先洗个脸。冬天走长路还好,一路好舒服!”

“好,洗脸,我去打盆热水!”

“不不不,我自己去打,打冷水。”洪珠说着,抢了秘书手里的脸盆,去了井边。

“安仁解放六七年了,一路来,变化大。真是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洪珠同秘书说得很高兴。

他从井边路过,看见了原来老乡工所那个关他的地方,他想起了妹妹和侄女一夜通宵守在窗子外边陪着他……第二天早上押去安平时,他已饿了三天,肚子里只有一碗薯皮粥呀,他饿得又忍住没吃,把两个包子留给了姑侄俩……

刘秘书要厨师煮了一碗大面条,还煎了三个荷包蛋,又从饮食店买来一堆包子。

“老罗,你慢慢吃,今天肯定走饿了。”秘书说。

看到雪白的包子,他特别高兴。当兵长期在外最喜欢吃包子,加上脑海又浮现出在这里送给妹妹、侄女那两个包子的情景……

第二天一大早,他独自去看了乡工所的那个积满了岁月青苔的窗户,又去过了一次那乐江河长长的木桥,还去了他小时候卖柴的承坪圩上。这过年前的最后一圩,赶集的摆摊的早早就熙熙攘攘了,大家都在看一位戴雪帽的帅解放军笑脸穿行街道,急着去店里买纸包糖、买小鞭炮、砍猪肉、请人写春联……

刘秘书要送他回家,他也拒绝了。大家都要过年了。

他去圩上与一个人撞个满怀,抬头一惊,正是那个捆他当兵的麻子旧保长……洪珠认出了他,心里猛地咯噔了一下……但右手还是没能举起来,因为突然触到了胸口那个小小的“本子”:已是党员呀,老百姓都过年了,人已回家,日子还长着呢。麻子自然认不出他,老鼠撞了猫一般叽喳两声,怆惶逃走了。

自己回家了,实际上没有家。但这回家一路来,看到了共产党领导的新国家还真像自己的“家”一样啊,自己还正是这个“家”的一员呢——一名光荣的中国共产党党员……他又下意识地触摸一回兜在内衣口袋贴胸的那本小小的“党章”,每当摸摸这里,他心里就很得意、很自豪。起义逮住了营长和团长,又不由自主浮现了淮海战役胜利后指导员找自己入党谈话,领自己入党宣誓、举起右手……

“共产党员不仅只是为了自己这个家。安仁解放了,妹妹侄女侄子他们都该有了自己的家,并且这个社会家家平等、人人平等,再没有了人吃人、人剥削人的社会制度。自己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游子南北东西征战,带回来的虽只是一包不能吃也不能用的铁硬的家伙,可这是自己和战友们用鲜血和生命换来的啊!哪怕别人看不上,自己看重吧!

“当年离开承坪是光着身子、打着赤脚……今天回来你至少带回秋冬军服几套,军鞋几双,尤其还带回了生命,多数战友带回什么了?一起出去的廉武、仲关都没回啊!……不是这旧保长抓你去当兵,不去赶跑日本鬼子,不去打垮蒋介石,不去打垮美国鬼子,新中国、新社会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吗?你今天还不知道是不是光着身子呢!……”

洪珠想来想去,心里很满足,想起刚看到那麻子破帽遮颜粒粒麻星都憔悴失光了……自己今天不动手也是胜利者吧?!

他已想好,直接去官陂村的曾古谢家陂三哥家里。

把木棍换了,墟上买了根竹扁担,把重了的行装一担挑着。这回家的一路上——

他经过了与麻子他们搏斗,蹲下死不肯走的地方,因为听到了身后年幼的妹妹、侄女追过来的哭声……

他经过了妻子搂抱、哭别的浪江河……

他经过了浪江路边那间自己的新婚租房……

他经过了泉水井边三哥脱下白洋布衫的地方……

…………

一一笑过,他把苦难青年走过的这条路上所有的不愉快,统统抛去了乐江河里,有了共产党,什么都气壮,什么都快乐,什么都亮堂……

可是,人的思想斗争有时非常复杂,是人本身也难以把握控制的。本来一路反复挣扎最终想好了去三哥家过年,可当自己来到翻梁坳上时,一目看到了这个离开了十多年的地方,他又不想去了。山顶上看到了坳下左侧的曾古——当年自己借盐的地方。曾古对面的谢家陂一排瓦房,是从青龙寨搬迁过来的本家,右侧山脚下是大水塘,大水塘进去是大芙塘——那有自己住了两年的窑洞,又想起了和妹妹、侄女、侄子租房……已过去了十五年,他们都长大了,范伟也十八岁成人,都早没住大芙塘了,信上说妹妹嫁到了右边不远的那个村子,侄女嫁到了曾古。

觉得最亲的还是新花妹妹啊……第一想去妹妹家,可妹妹已是别人家的人了,桃英侄女也是别人家的人了啊……三哥亲,可想起那个嫂子就又不想去……

除夕午间家家都在忙炒年货、煎油锅了,瓦房上炊烟袅袅,油香飘上了眉梢,正作弄得鼻毛习习响……游子离开这么久,连亲人都难以认出自己了,你去哪家呢?哪里是你的家呢?……

洪珠又突然感觉落寞,在外拼死奋斗了十多年,天天想回家、盼回家,今天回家了,眼前却没有家……磨蹭了十五年的腿来家门口突然迈不开步了……他扫一眼坳顶周围没有人,干脆放下肩上的行李,找片红石盘腿坐下来歇息,顺手抓一把红石上的雷公菌,塞进嘴里,乡味乡情咀嚼着……腿啊,你离开得太仓促,也走得太远,应该歇歇脚了,同坳顶上这过年的寒风、雷公菌、光秃秃半枯不死的小叶樟柴说说话……泪水就止不住地流出来……

不知不觉,手又触碰到左胸内口袋的“硬本本”……“我是一名中国共产党党员啊!”

他也突然感到这里的村庄虽没添什么新房,但却气象一新了,他还看清了曾古湾和谢家陂新屋的垛子上刷出来的红色宣传标语:

高举毛泽东思想伟大红旗奋勇前进!

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

伟大的领袖毛主席万岁!

…………

曾古湾人远远看到从翻梁坳上走下来一位解放军,打背包,还挑一担,穿过六亩大坵的田塍,朝谢家陂的小木桥吱呀走过,左转弯,向新屋的[1]走去……


【注释】

[1] 的,方言,表示村寨,类似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