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我是党员
38.我是党员
洪珠也把石壁上远凤的婆婆接来家住住,并要妻子不要老把婆婆过去对自己的不好放在心上,该忘的忘了。远凤现在是家庭主妇了,她待婆婆也好。夫妻俩都同情这个孤寡老人,逢年过节也记着她。
远凤并不远。她嫁来官陂垌不过四里路,娘家是永兴县柏林公社金盆大队卜下生产队,卜下队与官陂村国寺背队只一堵土界子的县界相隔。她嫁来官陂已十年,从石壁上来新屋的又是第三年了。十年未孕,人们心目中的“石女”基本定型,侯郎中、黄医师、李大夫的土方、洋方,凡有报方她都赶场去拣药。洪珠吃了几次药不吃了,他并不在意药,远凤劝他他却做反工作,总爱说一句:努力就行,任其自然。
一次他看妻子自己灌药灌得在作呕,赶紧过去捧着她额头,生气了:“我老说你就是老不听!不准你再作贱自己了!努力就行,任其自然!”
后来,他们夫妻俩也就没有再折腾自己了。知情人也都认定了就是远凤的问题,一些族人还怨扬辉:
“你这辣锅先生,明知家里只一个弟弟顶香火,你给他找个‘石女’,现在好了!”
远凤听到了躲开,佯装没听到。
洪珠听到了反而嘿嘿笑:“好了好了!少管闲事少操心吧,我自己的选择,不怨三哥,我只能是感谢三哥呢!”
其实洪珠有时也在乎:当他想到高排长在怀里张嘴想说什么,黄继光平常同罗哥开玩笑,仲关还想读书……战友们都充满着梦想,可年纪轻轻却都把梦带走了……自己活着回来了,也四十岁喊得应的人了,谁来为他们在凡间续梦呢?
“写写写……”又是一个春燕恋巢的季节,官陂垌的秧苗插入大田正定根返青,新屋的门前屋后像铺上了大方格的绿地毯,刚返青的禾苗露珠晶莹闪烁,后背小河岸樟树上的喜鹊尽情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从这个枝跳上那个枝,一大清早喳喳喳叫个不停……
昨夜,洪珠从承坪樊古搞民兵训练回得晩,妻子悄悄起床想让他多睡会,可后面的喜鹊和厅屋梁上的燕子却忍不住嘴,把洪珠吵醒。他一骨碌爬起,兴冲冲来到后门口樟树下看喜鹊闹得欢,两棵樟树上三个大喜鹊窝,三对喜鹊在轮番扑翅,叫唤得尾巴翘到天上去了……
洪珠心里暖洋洋、热乎乎,感觉那几棵大樟树枝丫上的黑团团里肯定有名堂了,还说不定鸟蛋里面有蠕动的新生命了呢!
远凤见他起床了,站在后背窗子看得认真,她也赶紧过来,把头靠在丈夫肩上,欣赏枝头喜鹊闹喳喳、田野春燕画棋盘,当门山上的朝阳也露出脸来,打探这些生灵们甜蜜的秘语……
妻子转脸贴着丈夫的左耳说:“告诉你,我两个月没来了!”
“说什么?”洪珠大声反问,他耳朵被大炮震得早有点背,或许是听到了不相信,或不理解“没来”是什么意思。
“你真是聋子!两个月没来了!没做‘好事’了!”远凤大气豪迈地重复。
“真的?!”洪珠赶紧把妻子一把抱起,让她端坐在床沿上,喜不自胜,嗔怪:“两个月?你怎么今天才告诉我?”
“一个月没来,我不敢相信呗。”远凤从没这么在丈夫面前说话撒娇过,她平时太传统、太正经。
“啊……”洪珠推她躺下,掀开她衣服,抚摸肚子……贴耳闻天喜!
“有了,我们有了!”洪珠的喉咙很大,“我们肯定有了!我们……”他一边说,还在屋子里手舞足蹈着,像他在给大家讲战斗故事兴奋时,激动出泪花……说“我们”声音很重,还是那种“官话”,“我们”包含的不仅仅是夫妻的这个家,还有同他鏖战十几年的战友的那个“家”,他是在向高排长、继光老弟、仲关、廉武和众跪地救他的战友们作报告……
第二年春节期间,新屋的喜上加喜。正月初八日,堂哥冬苟生了男丁范文,远凤海着肚子也到了产期。
初九日,洪珠接到去县里报到开会的通知。远凤立即告诉大婶,大婶蹒跚一对“三寸金莲”,来到洪珠家:
“洪珠,远凤这个月临产,你千万出不得远门,你晓得她哪一天。”
“去县里开民兵工作会是党组织的一件大事。谁家都有私事呀,私事都请假,这会怎么开?”洪珠回答她,“大婶,我是党员啊!”
大婶只好蹒跚离开了。扬辉又来劝:“洪珠,你千万离开不得!她是三十岁的大龄产妇,这个月出远门,天大的公事你都要请假,在附近也要天天晚上在家住。千万千万!”扬辉摇着二郎腿,用没有商量的语气说。
洪珠站着,左手拍着脑袋,放手时手臂又磕碰了一下胸口衣袋那硬硬的“红本本”……他干咳了一声,说:“三哥,你说得对。我会考虑好的……你莫太操心,有哥在家,有事你也可做主的。”
扬辉生气了,站起身,手指洪珠说:“你不要宝里宝气!你开会重要,还是母子平安重要?你的党员重要,还是后代重要?夫妻都这么大岁数,好不容易,中年得子,你给我脑子进点油盐!不能走!不准走!我要吴书记帮你请个假!”说完,他反剪双手,扬长而去。
平赃又来了。
“老罗,远凤临产了。你在家吧,县里开会事我向公社说明一下,请个假。反正还有民兵营长参会了。这是你一生的头等大事,人都这把年纪生子,你做丈夫的一定要在身边……”平赃坐下同他慢慢说。
洪珠却笑着说:“吴书记,万一我守在家又没生呢?开会也只几天,没生小孩,又不去开会,我们都是共产党员啊……”他还跟平赃讲指导员跟他说过的一句话:“个人的事可以忽略不计,党的事比天大!”
平赃想:入党介绍人反而做起新党员的工作来了?万一开会几天真没生,他还会怪自己思想上有问题。不好劝了。
远凤更是没办法做通丈夫的工作,她只好招呼大婶、新花、桃英常来家坐坐,还托赶龙王市的人附信,要十三岁的妹妹来陪她睡了。
官陂曾古去县城七八十里山路,往返全靠双腿走路。洪珠初九下午出发,晚上赶到。
第二天清早,屋后喜鹊把妻子叫醒,准备起床,突然身上感觉不适,胎儿动,且愈动愈剧烈……她只好躺下。
远凤喜忧交加,急催妹妹:“颜不济,你快去告诉扬辉伯伯和大婶,发作了,要生了……”
新屋的知道信息的族人来了,赶紧派人去大芙塘队请接生娘,驻新屋的大队干部还有靠山那边大队部办店办学校的妇女也陆续过来探望,桃英陪姑娘新花来了,她俩又陪大队干部还有谭良和老师匆匆来到桥头,拦住从洞口和水垅方向去承坪岭的熟人,要搭急信去公社:
“你到承坪岭第一件事就去找到公社刘秘书,告诉他马上给县里打电话,通知参加全县民兵工作会的罗洪珠赶快回家,他妻子发作生孩子了,难产可能性大……”吴书记说完,又叫谭老师写张口信,平赃又在上面签了名。
三哥听说是难产,气得跺脚:“这珠即死宝气!打仗把人打蠢了!死脑筋!这么多人劝他不进盐油!气死人!万一三长两短……”
“这洪珠真是宝里宝气啊!出口闭口‘共产党员’……”来探望的人见远凤难产死去活来,丈夫却到县里开会去了。大家越是手忙脚乱,心里越急,就越怨洪珠不在身边……
常常出现远凤不省人事,喊不应了……妹妹哭姐姐……
后背樟树上还有喜鹊在叫……可人们心目中不像是喜鹊声,倒像是乌鸦的声音……
整个新屋的春节喜气不见了,男女老少步履匆匆,牵挂,焦虑,不知所措……曾古湾的甚至官陂垌都传开了:洪珠的妻子难产,人醒来也只能喝点米汤,一会又痛昏过去,不省人事,母子性命难保……
第二天了,妻子死去活来,丈夫还没回?
“这洪珠聋子,人出世干什么呢?生儿育女头等大事,他是共产党员,他要去县里开会?……”
远凤醒来喊叫:“要男人都过来,要平赃和谭老师过来……我害怕,害怕!……”自己男人却在百里之外啊!族上男人来了,平赃和谭老师来了坐阵,接生娘同大婶、妹妹、侄女们内屋忙乎照看,外屋一班男人镇定做主,晚上熬通宵没事时放松打打纸牌。
第三天了,妻子死去活来,丈夫还没回?
洪珠是第三天开会入会场时才听到信,妻子两天前就发作了,难产……
“我马上向营长请假!”洪珠急着说,一身发热,急出满头大汗。
“会务通知的,你还请什么假呢?!”参会的承坪老乡都说,“你马上回去!”
洪珠转身去招待所带上行包,拔腿就往龙脊山赶,一路急行军,打飞腿……
“难产”……当大龄妇女头胎遇上这两个字,他知道会有多危险……三哥和大婶等亲友们肯定都在骂自己宝气、聋子、癫子、蠢子……
“难产”……打飞腿间,好像高排长、仲关、继光、廉武等战友们又都在陪自己说话和急行军,那嗵嗵嗵的脚步声分明就是上甘岭发起总攻的大炮响……
轰隆!轰隆隆!……
十三日正午,发作历时三日三夜,远凤终于胜利,生下了!男婴!母子平安!
后背樟树上正喜鹊喳喳,喜鹊也就是喜鹊,不再是“乌鸦”。
洪珠于当日下午两点多钟赶到,用六个小时走了七八十里山路。
新屋的罗门春节添了两丁,皆大欢喜!
见洪珠回来了,为这三日三夜忙得没睡觉的、操心牵挂的,无不嗔怪他,他一手拉紧妻子的手,一手抱婴儿,见面色憔悴苍白的妻子太像身负重伤得知打了胜仗的战友,流泪、苦笑,也嗔怪:“叫你不去开会……”
“我是党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