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的形成
33.“山”的形成
元宵未过,洪珠实在坐不住了,他先去了附近樊古的廉武家。廉武的父母都不在世了,廉武在家里人的心目中也同洪珠四哥一样,父母离世时儿还下落不明,还在叨念儿子回来……洪珠由其家人带去了老人的墓地,他跪拜焚香烧纸,诉说廉武把军棍棒棒打在了麻包上,他又是怎么在火车皮里救廉武……都一五一十告诉九泉下的爹娘,以求老人安息。
洪珠也去了青龙寨,拜了爹娘留下的瓦砾废墟,又去拜了祖上墓,还有大哥、二哥……
他想不要等到出节了,赶紧拔腿赶去了百多里以外的关王庙,好不容易才找到仲关战友的家。遗憾的是,这户罗家的父母都在收到仲关烈士证书后不久,先后过世了……
洪珠长跪墓地焚香烧纸钱,唤爹娘……
“爹啊,娘啊,你们九泉安息吧!我是仲关,你罗家的仲关今天回家了啊!……”洪珠还真把自己看成了仲关,并把结识洪珠这个罗家老哥,从关王监狱开始到远征军,到解放军的故事历数一遍……还把自己立功受奖,退伍复员,受到各级政府的热情接待,干部春节来家里拜年舞龙灯狮子的情景都一一汇报“爹娘”,仲关修路牺牲的事却只字不提,心想就让老人家九泉之下认定吧:仲关牺牲是误传,仲关起死回生了!
洪珠爬起身,抹去泪花,露出一丝笑意,心里默念:仲关老弟,你不管今天是在水里游,还是在河滩长成了树,你都安息吧!爹娘已知道你回家了,你也可继续去读书啊,还有后面的人会去代你读书的啊……
从关王回来,洪珠同三哥、新花三姊妹都被请到热塘的侄女家过元宵节。几个人吃元宵时,洪珠又提及:“三哥,我明天去洞口,还是要给大嫂拜个年。”
没谁搭理他。
“桃英怎么不早给娘拜年,也要等到元宵之后?这不太好,娘嫁人了也是没法,她是你娘呀,十月怀胎,终生难报呢!”洪珠独自又说,“我很想要看范伟了?他也十八岁了,长成人了呀,怎么今天还不知道细叔回了?也不来给三哥和姐姐家拜个年?这就是大嫂不对,孩子不懂事,娘也不懂?”
看几个人都不理他说话,洪珠心里生疑,也生气,他大声说:“桃英,明日出节了,家里没什么事了,你明上午陪细叔去洞口,我真想去看范伟了!”
桃英却把手里的元宵碗放在桌上,进了内屋。内屋传出来桃英强止不住的哭声……
洪珠像让电触了一下,马上放碗,新花却放碗干脆伏在桌子上哭了……
“到底怎么回事?快告诉我!新花,出了什么事?”洪珠板着脸,极担忧地说。
“细哥,你就莫再找侄子了啊!范伟早死了呢!”新花边哭边说。
“怎么回事啊?——”洪珠的大炮喉咙猛吼一声,忍不住捂住了嘴,声音从指缝里抽泣着出来,“你们怎么不早写信告诉我呢?究竟怎么回事啊?为什么孩子好好的,我不在家了,你们就……”
范伟骑在细叔脖子上的情景浮现在洪珠的眼前……
新花也就干脆把范伟的死因和结果简单地告诉了细哥:患上眼病,到双目失明,到肚子难饱……
洪珠由悲痛转为气愤,站起身指扬辉质问:“你,你……你对得住大哥吗?”他又看着新花说,“我们对得住大哥吗?”
扬辉也放了碗,只看着洪珠,不说话。
桃英在里屋哭爹爹、哭弟弟哭得好伤心……
“桃英,今日元宵节,莫哭了。人已死了,还回得来吗?”洪珠也帮侄婿进里屋去劝。转身,他谁也不招呼,径直出了门。
洪珠上了热塘的塘坝路,一路愤愤然,过了丫厂,爬上了共和石。他站在共和石,环顾四周,向新屋的、石岭、禾机冲和大芙塘远远看去,在寻找什么,然后又蹲下身,像要对共和石诉说什么……
他又起身,沿共和石的一个把柄样的山梁上走着……离开共和石,紧接着袒露的红石有了一层薄薄的土壤,上面长满青苔、马兰草和一片片干黄的丝毛草,青苔和丝毛草间还零零落落长出一小片一小片矮矮的青松……脚踏在这层薄土上就像击着鼓点,洪珠突然想起这层薄土应该就是上天馈赠给红色卧龙的披肩,又像农夫遮风挡雨的蓑衣,也像武夫的盔甲……也就难怪,过了共和石这道把柄样的山梁右拐就叫将军岭,将军岭上覆盖的一层土壤较厚,灌木林也较茂密,青松也长得高大,青松下还随处可见废墟瓦砾和头颅骨……这是一座古代屯兵的山头,也是古战场,多墓地,白骨无主,现在这山下夭折了的年轻人不归祖的也多埋在这里,归了将军这个祖。他想,范伟或许也在将军岭那棵青松下……
龙脊山这一带,为何红石山上独有将军岭积土层较厚?似乎比原来还厚?
阔别龙脊山回家,这正月里他谒拜过不少红砂壤的土堆和山坡,这墓地、这土坡、这“山”,不正是人类之灵世世代代一天又一天所堆砌起来的吗?无论水里游的,陆上走的,天上飞的,谁又能回避造“山”呢?只看你造的是什么“山”什么“岭”吧!仲关你造雅鲁藏布江,高排长造玉林山,廉武造保山,红龙白龙造龙脊山,志愿军造上甘岭,这里的百姓又伴将军造这将军岭……
洪珠从将军岭一路下翻梁坳,坐在半月前复员回来在山脊歇脚时席地而坐的红石坡上,回头看上共和石一路走过的连体山梁,心里猛地一惊:这不正是个“山”字吗?
他不认识几个字,共产党和解放军教他认识了这个“山”字,可眼下这个由双龙会战造化的红石“山”,并不是简单三画写在红石坡上的“山”,这“山”非那“山”,“山”里还有“山”……
待新花和桃英姑侄俩从共和石那把柄样的山梁上追过来时,洪珠回首那道“山”的路,又触摸到胸口的那个“红本本”,感到将军岭和共和石的这座连体“山”已深藏了一个千千万万年的人间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