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民间社火源于古代祭祀活动,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逐渐演变为祈福、欢庆等内容,流传至今。戏曲与社火同源,不同的是,戏曲的发展经历了由俗到雅的变化,形式上由杂剧到南戏,再到传奇,各个历史时期有不同的特点。不过,哪怕是后期发展为宫廷御用,它的“俗”的特征始终没有改变,也就是说,不管戏曲形式和用途如何变化,其与民间的情感、民众的生活一直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这种“俗”的性质,使社火与戏曲若即若离,社火的表演特征、人物形象刻画、喜庆特点、幽默风趣手法,对戏曲有重要影响,如戏曲中的夸张艺术、丑角形象等;而戏曲的典型性、程式化又反过来对社火形成影响。如社火中的人物头像,如关公像、张飞像等,就是经过戏曲艺术脸谱化之后,广泛被社火活动所采用。
社火与戏曲的这种密切关系,让我们经常在社火中看到戏曲的因素,在戏曲中见到社火的踪影。
戏曲中的三国戏,与三国故事一样,历来为大众所喜闻乐见,曹操、关羽、张飞等等,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物,一个个耳熟能详的故事,都成了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重要话题。这些人物、故事,之所以妇孺皆知,离不开一个重要的媒介——脸谱,即所谓红脸、黄脸、白脸、黑脸,“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这是戏剧舞台人物形象典型化的重要手段,也是历史人物艺术化的重要法宝。
在三国人物戏剧中,数量最多的是关羽戏、刘备戏、诸葛亮戏、曹操戏,根据胡世厚《三国戏曲集成》(共587部实595部,含存目类),刘备戏64部、关羽戏87部、诸葛亮戏111部、曹操戏39部(均不含共有角色,如桃园结义、三英战吕布故事都放在了刘备名下,古城会故事放在张飞名下等,相关的其他人物名下均不再列出),4个人共有301部,占全部戏曲总量587部的一半还多。其他人物戏较多的有:吕布(含王允、貂蝉)戏34部、张飞戏39部、赵云戏16部、孙尚香戏11部、曹植戏9部、蔡琰戏14部、徐庶戏9部、祢衡戏10部、周瑜戏10部、孙策戏7部、鲁肃戏7部,这些次要人物戏共166部,占全部数量的近1/3。如果从魏、蜀、吴三个国家区分的话,显然,蜀汉占分量最大。
按照三国人物身份划分,这些戏曲人物可以分为君王、武将、文臣文士、女性、群丑群奸等各种类别。戏曲舞台上,这些人物具有鲜明、生动的形象和丰富的故事内容。
三国戏曲作为三国历史故事在戏曲舞台上的再现,经历了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凝聚了一代代艺术家的才华与智慧,汲取了各种文学艺术作品的精华,是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重要的艺术价值。
一、三国戏曲是三国故事由历史走向民间的重要途径
自从三国这一历史时期结束之后,三国故事便流传到了民间。如“死诸葛走生仲达”之说,据《汉晋春秋》所载,诸葛亮占据五丈原,与司马懿对峙于渭南,双方相持百余日。
汉晋春秋曰:(诸葛亮死后)杨仪等整军而出,百姓奔告宣王,宣王追焉。姜维令仪反旗鸣鼓,若将向宣王者,宣王乃退,不敢逼。于是仪结阵而去,入谷然后发丧。宣王之退也,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或以告宣王,宣王曰:“吾能料生,不便料死也。”[1]
这说明,诸葛亮刚刚去世,民间就有了“死诸葛走生仲达”的说法。《晋书·宣帝纪》也记载道:
时百姓为之谚曰:“死诸葛走生仲达。”帝闻而笑曰:“吾便料生,不便料死故也。”[2]
南朝刘宋时期著名历史学家裴松之[3]为《三国志》作注时引用的大量生活化故事,如《武帝纪》裴注引《曹瞒传》:
曹瞒传云:太祖少好飞鹰走狗,游荡无度,其叔父数言之于嵩。太祖患之,后逢叔父于路,乃阳败面㖞口;叔父怪而问其故,太祖曰:“卒中恶风。”叔父以告嵩。嵩惊愕,呼太祖,太祖口貌如故。嵩问曰:“叔父言汝中风,已差乎?”太祖曰:“初不中风,但失爱于叔父,故见罔耳。”嵩乃疑焉。自后叔父有所告,嵩终不复信,太祖于是益得肆意矣。[4]
又如曹操杀吕伯奢之事,裴注同时引用了三则资料:其一为引《魏书》曰:
太祖以卓终必覆败,遂不就拜,逃归乡里。从数骑过故人成皋吕伯奢;伯奢不在,其子与宾客共劫太祖,取马及物,太祖手刃击杀数人。
其二是引《世语》曰:
太祖过伯奢。伯奢出行,五子皆在,备宾主礼。太祖自以背卓命,疑其图己,手剑夜杀八人而去。
其三为引孙盛《杂记》曰:
太祖闻其食器声,以为图己,遂夜杀之。既而凄怆曰:“宁我负人,毋人负我!”遂行。[5]
同一件事,裴注引书各不相同,说明三国故事在流传过程中的变化及民间流传的多样化。
与裴松之同时期的刘义庆[6],在《世说新语》中,也记载了曹操、袁绍等人的故事。这些故事为后来三国故事的大量流传奠定了基础。如《捷悟》:
杨德祖为魏武主簿,时作相国门,始构榱桷,魏武自出看,使人题门作“活”字,便去。杨见,即令坏之。既竟,曰:“门中‘活’,‘阔’字。王正嫌门大也。”[7]
据现有资料记载,三国故事最早为民间艺人所用,是隋代的水上杂戏,杜宝《大业拾遗记》[8]记载了隋炀帝观看水上表演,有“曹操谯水击蛟”“刘备檀溪跃马”等故事。《太平御览》记载了较为详细的故事情节:
刘昭《幼童传》曰:魏太祖幼而知勇,年十岁,尝浴于谯水,有蛟来逼,自水奋蛟,蛟乃潜退。于是毕浴而还,弗之言也。后有人见大蛇,奔逐。太祖笑之曰:“吾为蛟所击而未惧,斯畏蛇而恐耶?”众问乃知,咸惊异焉。[9]
到了唐代,三国故事已经被广为传颂。刘知几《史通·采撰》在批评“讹言难信,传闻多失”时说:
至如曾参杀人[10],不疑盗嫂[11],翟义不死[12],诸葛犹存,此皆得之于行路,传之于众口,傥无明白,其谁曰然。[13]
唐代还出现了大量记叙、歌咏三国的故事、诗歌,数量达到一百四十多篇,著名诗人如张说、张九龄、刘长卿、李白、杜甫、刘禹锡、李贺、杜牧、李商隐、温庭筠都有诗歌咏叹。李商隐的《骄儿诗》有:“或笑张飞胡,或笑邓艾吃”[14],意思是说,儿童在嗤笑张飞的大胡子,在嘲笑邓艾口吃的毛病。由此可知,至迟到晚唐李商隐这个时期,三国故事已是家喻户晓了。
三国故事发展到宋代,发生了重要变化,如果说唐代之前人们对三国史的认识相对来说还算客观、公正的话,宋代以后,由于各种政治条件的影响,开始出现“拥刘反曹”的思想倾向,三国故事也由此而改变为更多地赞颂刘备、关羽等人,而贬低曹操。如《东坡志林》卷一载:
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玄德败,颦蹙有出涕者;闻曹操败,即喜唱快。[15]
这种情况说明民间已经把情感放到了刘备一边。在被社会底层的百姓广为接受的话本时期,“拥刘反曹”的思想基本成为三国故事的主要思想倾向,并对宋元戏曲产生了直接影响。如《三国志平话》。
宋元戏曲中大量的三国故事都是在吸收民间传说的基础上完成的,这些故事经过戏曲艺术家的精心结撰,成为百姓喜闻乐见的艺术品,又反过来对三国故事的流传与普及,起到直接的推动作用。
所以,三国历史故事之所以能够从历史走出来,被大家熟悉、谈论,融进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与戏曲的传播密不可分。
在三国戏曲中,往往一个故事又包含着大量的小故事,观众在观赏一部剧作时,同时了解到的还有更多的相互关联的故事,观看一个历史人物的表演时,能连带观看众多与之相关的人物。
如关汉卿的《单刀会》,主要内容是表现鲁肃索要荆州,暗中设下三条计策,试图在关羽渡江赴宴时逼迫关羽交还荆州,结果,单刀赴会的关羽智勇双全,识破了鲁肃的计策,最终安然返回。剧作在表现关羽文韬武略的同时,提到了许多三国故事,有桃园中结义、张飞力战虎牢关、并董卓诛袁绍、灭温侯、刺颜良、诛文丑、挂印封金辞曹归汉、杀车胄、灞陵桥挑袍、千里独行、五关斩将、斩蔡阳、三谒卧龙岗、博望烧屯、玄德公败于当阳、张飞喝断长坂桥、隔江斗智、赤壁鏖兵、苦肉计、蒋干盗书、借荆州、孙权以妹妻刘备、刘备取西川、玄德称王于汉中、周瑜死于江陵、三分鼎足、关羽镇荆襄、水淹七军等等。
在《西蜀梦》的曲词中还提到了张飞鞭打督邮、虎牢关酣战温侯、摔袁襄(元杂剧又作袁祥)、义赦严颜、阆州被害、关羽荆州被杀、兴师报仇伐吴等故事。
一出三国戏,往往有大量的三国故事被提及,观众在欣赏一部戏剧的同时,接触到众多的三国故事。因此可以说,三国戏曲源于民间三国故事,又对民间的三国故事流传起到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二、三国戏曲是三国人物由历史走进生活的重要方式
作为偶像,历史人物距离现实生活是遥远的,人们在谈论历史英雄的时候,总会感觉到是遥不可及的。但是,极其贴近生活的三国戏曲,把这一传统认识改变了。
离生活十分遥远的历史英雄,通过戏曲,就来到了民众中间。
1.三国戏曲生活化主要体现在普通百姓的现实生活认识、人物形象的生活化解读、日常生活语言的应用等方面
生活在社会底层的百姓,对事物的认识极其简单,美丑、善恶、忠奸、孝逆等,就是判断是非的标准。在三国戏曲中,这种是非标准表现得非常突出。
《关云长千里独行》把兄弟三人“桃园结义”作为最突出的情感来赞颂,“俺兄弟三人在桃园中结义,宰白马祭天,宰乌牛祭地,不求同日生,只愿同日死”。把“义”看得比生命还重要,有了兄弟三人的同生共死,他们身上就寄寓了百姓日常生活中最珍贵的情感。
在三国戏中,诸葛亮的智慧是民众最喜欢、最交口称赞,也最符合大众心理的故事。诸葛亮的神机妙算、博学多识、战无不胜,一个个故事都为百姓所津津乐道,大量的诸葛亮戏把诸葛亮塑造成了无所不能的超人,虽然这种现象有些脱离生活实际,如鲁迅所说“多智而近妖”[16],但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百姓宁愿相信这些都是真的,因为这些智慧与他们对现实生活的追求十分吻合。
《虎牢关三战吕布》大胆叱骂了吕布的“不孝”,吕布虽然英勇善战,但他屡屡投靠权贵门下,甘愿做人家的义子,更主要的是,在做义子的时候,吕布心存忤逆,口是心非,这是最为百姓所不齿的。吕布在拜丁建阳为父时,给丁建阳洗脚,发现他脚上有瘤,丁建阳说这是五霸诸侯之兆,吕布听后,暗想自己脚生两颗,岂不是要大于义父,于是,他就用洗脚的金盆杀了丁建阳。这种大逆不道的“逆子”形象,是老百姓深为痛恨的。因为吕布后来又投靠了董卓,所以被张飞骂作“三姓家奴”,这一说法得到了广大下层百姓的深深认可,吕布的“三姓家奴”形象也广为人知。剧中这种爱憎分明的情感,深受百姓欢迎,成为三国戏曲具有深厚民众基础的主要原因。
2.在三国戏中,有不少故事不但与史实背离,甚至明显与现实生活不一致,但是观众仍然津津有味地欣赏,丝毫不认为什么有问题
关汉卿的《关大王单刀会》对鲁肃形象的塑造就是这样。历史上的鲁肃足智多谋,是东吴的重臣。但是,此剧把鲁肃描写成了一个孤陋寡闻、刚愎自用的人物,自以为是地定下了三条妙计,认为凭借这些妙计就可以收复荆州,乔公劝他“断不可取,想关云长好生勇猛,你索荆州呵,他弟兄怎肯和你甘罢”,鲁肃却听不进去。乔公问他博望烧屯、隔江斗智、收西川等事,包括当年灞陵桥辞别曹操,鲁肃一概不知。也就是说,他一点也不了解关羽,自认“小官不曾与此人相会”,就只想着降服关羽,索回荆州。对于关汉卿笔下这个极为特殊的鲁肃形象,有人认为太过夸张不真实,也有学者认为这是关汉卿的良苦用心:“我们不能想象,关汉卿这样的大家会糊里糊涂把鲁肃写得那样没有记性,那样孤陋寡闻”,“问题是他面对着一个更重要的事实,就是他的戏是演给广大人民看的。鲁肃在剧中一方面是台上人物,一方面也代表台下观众。关汉卿这样做,多少给鲁肃这一人物的历史真实性带来了损害,然而广大的文盲观众却会感激他的厚意的”。[17]这种手法正是历史人物生活化的体现。
3.三国戏曲中的语言生活化,也是历史人物走向现实生活的重要表现手段
京剧《徐庶走马荐诸葛》运用的语言就极口语化、生活化,曹营的下书人上场时说道:“为人不怕死,前来下战书。嗳,来得不凑巧,遇着黑脸老。”顺口溜一样的语言,凸显出民间的味道。《捉放曹》中,陈宫唱道:“你好比扑灯蛾自来投火;你好比抢食鱼自投罗网;你好比出山虎把路走错,擒住你怎能够纵虎归窝。”“扑灯蛾”“抢食鱼”“出山虎”等用语显然是民间生活用语。另外,《徐庶走马荐诸葛》中,张飞将曹营下书人的帽子摘下来赏给兵士,被高呼为“三千岁”,实际上,此时连刘备也未取得立足之地,更不用说张飞了,“三千岁”体现了民间依照习惯上的“尊刘抑曹”心理,对张飞所代表的蜀汉人物的盲目崇拜。
三国戏曲的生活化特点,拉近了历史人物与现实生活的距离,使三国人物从历史舞台走到了观众中间。
三、三国戏曲是三国人物由现实走进艺术的重要载体
艺术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高度艺术化的人物,是社会中普遍存在的人物的代表,是个性化的典型。
三国历史中一个个活灵活现的人物,之所以能够家喻户晓,就是因为他们是已经被艺术化了的典型,这种艺术化的途径有很多,如话本、小说、诗歌、戏曲、绘画等,也包括现代艺术手段如电影、电视等,其中,戏曲作为大众化的艺术手段,对三国人物的艺术化处理影响最大。
首先,三国戏曲中对人物形象的描摹、刻画,是塑造人物形象的基础。
威风凛凛的关羽、仁德慈善的刘备、足智多谋的诸葛亮、诡谲奸诈的曹操、气量狭窄的周瑜、威猛勇武的张飞等,无一不是通过艺术化手法,使其形象定型,成为公众心目中亘古不变的角色。
三国戏曲塑造人物形象的手法多种多样,如外貌、精神气质、服饰、语言、心理描写等。
在关汉卿的《关大王独赴单刀会》中,关羽的形象非常鲜明:
他上阵处赤力力三绺美髯飘,雄赳赳一丈虎躯摇,恰便似六丁神簇捧定一个活神道。那敌军若是见了,唬的他七魄散、五魂消。(云)你若和他厮杀呵。(唱)你则索多披上几副甲,賸穿上几层袍。便有百万军,挡不住他不刺刺千里追风骑;你便有千员将,闪不过明明偃月三停刀。[18]
剧作通过末角乔国老和鲁肃的对话,展现了关羽威风凛凛的形象。尤其是关羽的威风和勇猛,也是通过乔国老之口说出的,剧作用侧面描写手法表现关羽,更加真实。
《空城计》中诸葛亮也有一段唱词唱道:
【西皮慢板】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周文王访姜尚周室大振,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闲无事在敌楼我亮一亮琴音,(抚琴)(笑)哈哈哈……(续唱)【慢板】我面前缺少个知音的人。
这段唱词把诸葛亮面对凶险的敌情镇定自若、胸有成竹的形象刻画得十分典型,面对强大的敌军,诸葛亮不慌不忙,轻松自如,甚至把前来作战的司马懿比喻为闲谈的“知音”。尽管这段唱词前后矛盾,前面先自我夸耀,“论阴阳如反掌保定乾坤。先帝爷下南阳御驾三请,料定了汉家业鼎足三分。官封到武乡侯执掌帅印,东西征南北剿博古通今”,突出了自己的非凡功劳,但又说“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汉诸葛怎比得前辈的先生”,但是,因为观众已经对诸葛亮的神奇能力照单全收,所以这种矛盾并不影响舞台效果,反而让诸葛亮的自夸和谦逊都得到了张扬。
《斩马谡》通过马谡与副将王平的对话,把马谡刚愎自用、自以为是的性格展现了出来:
(马谡、王平同上山)
马谡(笑):哈哈……
王平(白):元帅为何发笑?
马谡(白):将军哪里知道,你看此山奇险,吾军就在山顶扎营,凭高视远。倘若魏兵到来,我便乘势冲下,杀他个措手不及,岂不是好?
王平(白):倘被司马团团围住,阻断我兵汲水道路,如何是好?
马谡(白):王将军你哪里知道兵法,昔日孙子有言:“置之死地而后生。”倘若魏兵到来,断了吾兵汲水之路,我兵自然个个奋勇争先,以一当百,那怕司马不灭?
王平(白):马将军在山顶扎营,可将人马各分一半,在山下扎一小营。倘若司马来时,也好作一准备。
马谡(白):好便好,你不抢了我的头功?
王平(白):末将不敢。
马谡(白):吾谅你不敢!来,将人马分与王平一半,随你山下安营下寨。
一开始看到地势,马谡就十分高兴,自认为可以一举破敌。当王平提出异议时,马谡又拿兵法辩解,王平只好要求分兵一半,以防不测。这个建议却被马谡理解为争功。王平说“不敢”后,马谡又语带讥讽说“谅你不敢”。虽然马谡是王平的上级将领,但这种语气、态度,表明了马谡是个十足的骄横跋扈者,听不进部下建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这就是马谡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马谡的这个形象成为刚愎自用者的典型代表,是三国戏剧中最为成功的形象之一。
其次,三国戏曲中往往通过对比、衬托等侧面描写手法和议论、烘托渲染等正面描写手法,塑造人物。
对比、衬托等手法,是文学描写的常用手法,三国戏曲大量运用了这些手法来塑造人物。
再次,三国人物艺术化,被艺术化的三国人物常常出现在大众熟悉和应用的谚语、俗语、年画中。
三国戏曲中这些大量的、成功的艺术形象,是剧作者从社会生活中高度提炼、再经过精心的艺术加工塑造而成的。从现实生活到舞台艺术,又从舞台艺术走进现实生活,成为生活中百姓喜闻乐见的人物,这个过程是由普通百姓最为喜爱的戏曲这一特殊的艺术形式完成的。
四、三国戏曲是传统文化艺术美的重要体现
三国戏曲艺术集中体现着传统文化的艺术之美,表现在典型化的脸谱、音乐化的唱腔、诗化的唱词、生活化的道白,以及象征性的舞台设计、程式化的人物动作等,无不彰显着强大的艺术力量。正如《梨园彩虹》歌曲所唱:
神仙老虎狗,生旦净末丑。你看那大千世界人情百态,舞台上样样有。抬手门自开,挥鞭马就走。脸谱画群英,袍带扮王侯。就把那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琢磨一个透。中华的戏曲艺术才真是美不胜收。忠奸善恶丑,秦汉宫墙柳,唱不尽大江东去小桥流水,悠悠的岁月久。舞旗能作浪,摇桨便行舟。宛转抖长袖,啼笑亮歌喉,就把那古今中外酸甜苦辣,表现一个够。中华的奇异瑰宝才真是名扬五洲。
三国人物的脸谱在传统戏曲中影响巨大,甚至成了人们的日常生活用语,脸谱成了所对应的三国人物的代名词,如曹操的白脸象征着奸诈、诡谲、权谋,关羽的红脸象征着忠义、诚信、勇武等,张飞的黑脸成了莽撞、蛮横的代表。这就是艺术化的脸谱所具有的重要影响。歌曲《说唱脸谱》所唱出的“蓝脸的窦尔敦盗御马,红脸的关公战长沙。黄脸的典韦,白脸的曹操,黑脸的张飞叫喳喳”很好地说明了三国人物和脸谱的关系。
三国戏曲的唱腔极具音乐美。唱腔是人物形象、动作、心理的反映,好的唱腔对剧中人物形象的塑造能够起到重要的作用,某种程度上,观众是通过演员的唱腔来认识剧中人物的,不同人物的唱段、不同故事情节的需要,在唱腔设计上具有不同的风格。如关汉卿杂剧《单刀会》中,“[新水令]中的‘东去’‘千丈’‘单刀会’以及‘龙凤’‘来探’等词组,首字为阴平或阳平声,其音均位于该乐汇最高点,引领着整个词组的旋律进行”[19]。
三国戏曲的唱词与诗词有密切联系,甚至本身就是诗歌,具有诗歌的韵律美、色彩美、含蓄美等特征。元代无名氏杂剧《锦云堂暗定连环计》中,王允忧虑如何诛杀董卓时,突然发现利用貂蝉可以实施连环计,心中惊喜异常,唱道:“这的是天意随人转,也显得我忠心为国专。背地里自欣然,何须别寻空便,何须更图机变!不索他共阵面,不索和他交战。我这条妙计久远,我这条妙计长便。苍生要解倒悬,社稷从此保全。贼臣董卓弄权,端的势焰熏天。若有半点风声漏传,可不灭尽满门良贱。忧的咱,忧的咱意攘情颠,心似油煎。谁承望俺家里,搜寻出这美女婵娟。到来日开筵,向脂粉丛中倒暗暗的藏着征战。”[20]唱词流畅、婉转,充分表现了王允内心的惊喜、忧虑之情。
至于三国戏曲中的简单化的舞台设计、生活化的道白、程式化的动作等,都是戏曲艺术化的组成部分,成为戏曲艺术魅力的来源之一。
五、三国戏曲还具有重要的思想价值
戏曲的感染力来自于作品鲜明的思想倾向。戏曲艺术通过故事感染观众,观众在欣赏戏曲、随着剧情发展而情感不断变化的同时,潜移默化受到思想的熏陶。明代丘浚在《五伦全备记》的《副末开场》里有一段自白说:
然经书却是论说道理,不如诗歌吟咏性情,容易感动人心……近世以来做成南北戏文,用人搬演,虽非古礼,然人人观看,皆能通晓,尤易感动人心,使人手舞足蹈,亦不自觉。[21]
三国戏曲之所以受到人们的喜爱,主要原因正是这些戏曲中具有是非分明、善恶清楚的辨别标准,“好人”“坏人”一看便知。
其一,忠奸斗争、善恶斗争、美丑斗争作为主线,贯穿在三国剧作之中。
“忠于朝廷”“忠于汉室”的忠君思想与其背叛者的斗争,始终是三国戏曲的主要内容。忠君思想具有复杂的政治因素与社会因素,在此不多涉及,但是,在封建社会中,“忠君”与爱国常常合二为一,爱国思想体现在忠君行为之中。在三国戏曲中,刘关张三兄弟的“桃园结义”就具有十分明显的忠于汉室、为民除暴的思想倾向,而曹操作为汉室的篡权者,站在了刘关张三兄弟的对立面,这也是历史上“拥刘反曹”的根源之一。
其二,弘扬正气、伸张正义、崇尚品德一直是作品的重要主题。
三国戏曲作品面向大众,褒贬鲜明,弘扬的是为国为民、赤胆忠心的英雄,为品德高尚的贤者、智者唱赞歌。刘备作为“仁君”的典型,是贤德者的代表,而关羽、张飞则是正义、勇猛的化身。元代无名氏杂剧《刘关张桃园三结义》关羽登场时所说“秉性忠直志节刚,身材凛凛气昂昂。一心义勇扶社稷,永祚家邦万载昌”[22]道出了刘关张三兄弟所代表的正义。
其三,抨击邪恶、叱骂奸佞、嘲笑虚伪,是剧作具有重要感染力的源泉。
三国戏曲作为广大观众耳熟能详的艺术题材,在抨击邪恶、叱骂奸佞方面深受观众好评,而邪恶、奸佞的代表无疑是曹操。明代徐渭《狂鼓史渔阳三弄》中的祢衡在叱骂曹操时唱道:
【油葫芦】第一来逼献帝迁都又将伏后杀,使郗虑去拿,唉,可怜那九重天子,救不得一浑家。更有那两个儿,又不是别树上花。都总是姓刘的亲骨血,在宫中长大,却怎生把龙雏凤种,做一瓮鲊鱼虾。[23]
对曹操的阴险、残忍极力贬斥。
其四,积极生活、乐观向上的处世态度。
三国乱世,出现了大量无家可归、有家难回的游子,也有很多仕宦于外的官员,这些人常年奔波劳累,居无定所,甚至深感前路茫茫,无所适从。但是,他们大多能够以积极乐观的生活态度应对人生,始终充满着奋斗、拼搏的进取精神,成为逆境奋斗的典型。如“建安七子”之一的王粲,依附荆州刘表欲成就大业,但始终得不到重用,尽管王粲内心郁闷、伤感,甚至对刘表极其失望,但是,王粲仍然满怀信心,相信自己一定会达到目的。元代郑光祖《醉思乡王粲登楼》中,王粲唱道:
【上小楼】一片心扶持社稷,两只手经纶天地。谁不待执戟门庭,御车郊原,舞剑尊席?我怎肯与鸟兽同群、豺狼作伴、儿曹同辈?兀的不屈沉杀五陵豪气![24]
可以看出王粲心中的高度自信。
三国戏曲的重要思想价值,为三国人物赋予了丰富的内涵,成为影响后世的重要力量。
当然,三国戏曲在艺术上和思想价值方面也存在不少问题,主要表现在:艺术上的脸谱化使戏曲缺乏人物形象的发展变化;剧情设置的程式化,使戏曲陷入概念化模式;戏曲角色的固定化,导致表演的僵硬化;忠奸、美丑、善恶的标准夹杂有大量的封建伦理道德。这是需要观众认真辨别的。
总之,作为“国粹”,戏曲在中国人的心目中占有重要地位,深受各地百姓欢迎,而三国戏曲影响更大。张岱在《陶庵梦忆》中记叙了明末清初南方戏曲演出之盛况:
虎丘八月半,土著流寓、士夫眷属、女乐声伎、曲中名妓戏婆、民间少妇好女、崽子娈童及游冶恶少、清客帮闲、傒僮走空之辈,无不鳞集。自生公台、千人石、鹅涧、剑池、申文定祠下,至试剑石、一二山门,皆铺毡席地坐,登高望之,如雁落平沙,霞铺江上。[25]
焦循《花部农谭》序言也说:
郭外各村,于二八月间,递相演唱,农叟渔父聚以为欢,由来久矣。[26]
随着戏曲在民间的影响日益扩大,喜欢戏曲的人越来越多,一些达官贵人为了看戏方便、看自己喜欢的戏曲,就开始在家里蓄养家班,有些深谙戏曲的贵族文人,甚至还亲自撰写剧本、指导演出,可谓尽心尽力。这样,本来在民间范围的戏曲扩大到了贵族家庭,也使戏曲的文辞、结构、人物形象、音乐、动作等各方面有了进一步的精细化发展,推动了戏剧创作与演出成就的提高。如明代重要的戏剧作家徐渭。张岱的《陶庵梦忆》记载了贵族之家对戏曲的热衷:
阮圆海家优,讲关目,讲情理,讲筋节,与他班孟浪不同。然其所打院本,又皆主人自制,笔笔勾勒,苦心尽出,与他班卤莽者又不同。故所搬演,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出出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余在其家看《十错认》《摩尼珠》《燕子笺》三剧,其串架斗笋、插科打诨、意色眼目,主人细细与之讲明。知其义味,知其指归,故咬嚼吞吐,寻味不尽。[27]
不仅仅是贵族之家积极参与戏剧创作与演出,帝王对戏曲也十分投入:
时有以《琵琶记》进呈者,高皇笑曰:“五经、四书,布、帛、菽、粟也,家家皆有;高明《琵琶记》,如山珍、海错,贵富家不可无。”[28]
清代曲论家李渔《闲情偶寄》说,戏曲为“雅人俗子同闻而共见”。[29]
陈独秀说:
戏曲者,普天下人类所最乐睹、最乐闻者也,易入人之脑蒂,易触人之感情。[30]
这些都说明了戏曲艺术所具有的强大的艺术感染力。
【注释】
[1][晋]陈寿:《三国志》卷三五《诸葛亮传》裴注引,中华书局,1959,第927页。
[2][唐]房玄龄等:《晋书》卷一《宣帝纪》,中华书局,1974,第9页。
[3]裴松之(372—451年),字世期,南朝河东闻喜(今属山西)人。著名史学家,奉命为《三国志》作注,引书一百四十余种,三十二万余字,注文博采众议,以补缺、备异、惩妄、论辩为宗旨,开史书作注新例,成为史学不朽之作,与《三国志》并行于世。儿子裴骃作《史记集解》、曾孙裴子野著有《宋略》,祖孙三人被称为“史学三裴”。
[4][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第2页。
[5][晋]陈寿:《三国志》,中华书局,1959,第5页。
[6]刘义庆(403—444年),字季伯,彭城(今江苏徐州)人,自幼才华出众,著有《世说新语》《幽明录》等,在中国小说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7]朱铸禹:《世说新语汇校集注》,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第496页。
[8][隋]杜宝:《大业拾遗记》。该书一说为唐代颜师古撰。所载三国故事见《太平广记》卷226。
[9][宋]李昉:《太平御览》,河北教育出版社,1994,第626页。
[10]《战国策·秦策二》载:“昔者,曾子处费,费人有与曾子同名族者而杀人。人告曾子母曰:‘曾参杀人。’曾子之母曰:‘吾子不杀人。’织自若。有顷焉,人又曰:‘曾参杀人。’其母尚织自若也。顷之,一人又告之:‘曾参杀人。’其母惧,投杼逾墙而走。夫以曾参之贤与母之信也,而三人疑之,则慈母不能信也。”
[11]汉班固《汉书·直不疑传》载:“人或毁不疑曰:‘不疑状貌甚美,然特毋奈其善盗嫂何也!’”颜师古注:“盗谓私之。”唐柳宗元《寄许京兆孟容书》:“自古贤人才士,秉志遵分,被谤议不能自明。”
[12]翟义是王莽时期的起义领袖,失败后被诛族。
[13][唐]刘知几:《史通》卷五《采撰》,载姚松、朱恒夫《史通全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97,第223页。
[14][清]彭定求、杨中讷编,王全点校《全唐诗》,中华书局,1979,第6245页。
[15][宋]苏轼:《东坡志林》,商务印书馆,1939,第6页。
[16]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上海古籍出版社,1998,第87页。
[17]李健吾:《李健吾戏剧评论选》,中国戏剧出版社,1982,第175页。
[18]张友鸾、顾肇仓:《关汉卿杂剧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第66页。
[19]李宏锋:《〈单刀会〉双调[新水令]字调腔格初探——基于语言音乐学视角的元杂剧旋律风格考辨之一》,《音乐文化研究》2020年第7期。
[20]胡世厚主编《三国戏曲集成》第一卷《元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第158页。
[21][明]丘浚:《五伦全备记》,载郑振铎编《古本戏曲从考初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54。
[22]胡世厚主编《三国戏曲集成》第一卷《元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第239页。
[23]胡世厚主编《三国戏曲集成》第一卷《元代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8,第26页。
[24]同上,第100页。
[25][明]张岱:《陶庵梦忆·虎丘中秋夜》,青岛出版社,2005,第133页。
[26]张庚、郭汉城:《中国戏曲通史》,中国戏剧出版社,1980,第3页。
[27][明]张岱:《陶庵梦忆·虎丘中秋夜》,青岛出版社,2005,第208页。
[28][明]徐渭:《南词叙录》,李复波、熊澄宇注释,中国戏剧出版社,1989,第6页。
[29][清]李渔:《闲情偶寄·贵显浅》,远方出版社,2006,第22页。
[30]陈独秀《论戏曲》,周靖波《中国现代戏剧论:建设民族戏剧之路》,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3,第1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