触摸瓷器,如同触摸历史
采访对象:胡辛 中国作家、南昌大学教授、江西省政府参事、景德镇市荣誉市民
采访记者:张钧和
采访时间:2020年4月25日
采访地点:胡辛文学艺术馆
记者:胡老师,您的第一份工作是在景德镇,您的成名小说《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中两个女主人公乡村小教师和助产士的原型是你在景德镇生活中的亲历和所见。可以说,您与景德镇有着深厚的感情,或者说景德镇在你的人生经历中,占有着十分特殊的地位。
胡辛:的确如此,我对景德镇有着极深的情感,这得从我的身世谈起。
1945年的暮春时节,蔷薇如瀑,我呱呱坠地于江西瑞金。因母亲没有奶水,40天后请了叶坪村的农妇做了我的奶娘,摇篮曲当是《送郎当红军》等红歌。中年时读徐晓鹤的诗《奶》:“无数的梦无数的梦,枕着胸间的江河,那时,她已辞世,手的拍打,心跳的切分音符,太阳,从两座山峰中升起”,泪水竟潸然而下。我的奶娘一直跟随着我们家迁徙,三年五载回趟叶坪。我的父亲毕业于福建音专,一直从事教育事业。江西军区文工团集体创作的《江西是个好地方》,我的父亲便是集体中的一员。我的母亲毕业于南昌女中,是那个时代较稀缺的知识女性。我的童年在赣州,学生时代在南昌,工作在景德镇,后来回到南昌,到底又回到了景德镇。
那是1968年8月,我大学毕业分配到景德镇,那是我第一次到景德镇,很激动、也很失落。当时的景德镇可称袖珍小城,母亲河昌江东沿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洗衣女人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珠山路的“七层楼”看上去很雄伟,破旧、林立的烟囱,很难让我把想象中的瓷都联想起来。
我被分配到浮梁偏远乡村兴田小学当老师,三个月后调到当时从城里下迁的兴田中学。兴田风景优美,但生活艰苦,作为“教授的女儿”,心里承受的担子挺重,但兴田、程家山的老表们和学校老师给了我真诚的、朴实的关爱和护卫,让我感受到了人性的光辉。我在兴田工作三年,被调入景德镇四中教书,孩子对我依依不舍的真情,与2004年西班牙电影《放牛班的春天》的片尾桥段何其相似。人类的心当是相通的,真情超越时空。在景德镇四中和景德镇一中各工作三年,在乐平的江西为民机械厂子弟学校工作五年。特别是在一中工作时期,学校近邻雕塑、为民、宇宙等瓷厂,让我真真切切触摸到陶瓷的制作与烧炼,对瓷有了初步的了解。
我的两个孩子是在景德镇出生的,他们在景德镇度过了美好的童年时光。即使非常岁月,人间留有真情。也正是这些点点滴滴,永恒地温暖着我。1983年春天,我在南昌提笔命名《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时,乡村女教师柳青、助产士魏玲玲的原型浮现于脑际。小说中山村里举着四盏马灯为难产产妇接生的情节,就是我在兴田程家山亲眼所见,不过其中有我的艺术加工。
我的美好青春年华是在景德镇度过的,我与景德镇结下了深厚情感,景德镇是我的第二故乡。
记者:胡老师,您著作等身,创作了许多有影响力的作品,《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获得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瓷行天下》获得“中国好书”,从《四个四十岁的女人》到《瓷行天下》,文学、景德镇、陶瓷,似乎构成了你人生与事业的精彩。
胡辛:的确如此,尽管我调离了景德镇,但我用我的文学艺术形式,继续着与景德镇的未了情缘。
1983年,我以处女作《四个四十岁的女人》获得国家级文学奖。其主题立意较早地涉及女性主义的命题——当代中国女性生存状况和女性独立价值的追寻,但是其地域色彩是极其浓郁的,有评论家笑言:可当成南昌的手绘地图来读。其实,四个女人中两个原型及故事情节细节则源自景德镇城镇乡野我的亲历!获得江西省政府大奖并改编成同名长篇电视连续剧的40万字长篇小说《蔷薇雨》,是我的至爱,是改革开放的文字图景、笔墨录像。是一部以红城为背景的改革开放年代的女人的故事,王蒙老师在为此书作序中言:“……短短的六七年过去了,我读到了胡辛长篇小说《蔷薇雨》的校样,这已经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大块文章了。仍然是那颗心,却有着全然不同的气魄、眼光和自信。小说描写江西一个叫做红城的城市的角落,六眼井、三眼井、大井头、灌婴的洗马池、乾隆题过匾额的干家大屋、东汉高士徐孺子的故居……栩栩如生,充满着地方特色、民俗风情、历史积淀与时代的新貌。合上书,似乎可以听到大井头边女人们的吵吵笑笑……”当然,他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了不足。
《蔷薇雨》牵连着遥遥历史,又与赣南红土地有着千丝万缕的纠葛,苦竹女及《我的奶娘》《粘满红壤的脚印》《聚沙》中的女主角在传统与现实中穿行对话。我写了几十年尚未杀青的《红与绿》,不知何时能结出果实?太爱太真生出敬畏,下笔如翅膀沉重飞翔艰难,但仍不屈不挠。
景德镇不同于前两地。关于陶瓷,所有的话语所有的探源所有的解谜,都不得不指向这座偏远的山镇。世界上以陶瓷这一种行业维系1700余年的城镇唯有她;而陶源万年距她亦不过百余里。她就具有无可更替的神圣与崇高。我在那里生存生活的13年,毫无功利心,更无奢求,平常日子平常心,无知无觉间,古镇血脉渗透其间,或曰瓷魂附体,那种爱,延绵今生今世。一个女人的黄金岁月花样年华就留在了这方水土。获1990年中国电视二等奖的9集电视系列片《瓷都景德镇》,我是主创之一;2004年瓷都建镇千年,我又率南昌大学广播电视艺术学首届研究生拍摄了9集电视系列片《瓷都名流》,颇获好评,并参评了成都国际大学生电视节,获金熊猫奖。《昌江情》《瓷都梦》《瓷城一条街》《百极碎启示录》《这里有泉水》《陶瓷物语》(《怀念瓷香》)《惊艳陶瓷》《瓷行天下》《<四个四十岁的女人>与景德镇》等等,都是献给瓷都的。我还做过《小说视野中的景德镇陶瓷文化》《论景德镇陶瓷文化题材影视剧崛起》等系列文化课题探研。
长篇《瓷行天下》入选“2018年度中国好书”。书早在2016年已入选“十三五”国家重点图书出版规划项目和国家出版基金资助项目。其颁奖辞言:以“外销瓷”为切入点,追溯了汉唐至明清时期历代帝王的政治制度、个人意志和审美情趣对瓷器、瓷业和外销瓷的影响,勾勒出中国瓷器行走天下、光耀世界的华美图景。
在我眼里,瓷是永恒的,历经岁月的淘洗,却依然故我地折射出分娩她的时代的光辉。瓷是女性的,她是那么柔美又坚韧、轻盈又沉甸甸、脆弱又所向披靡,臻精臻美又深接地气,正是瓷承载着中国传统文化,飞翔于世界各国千年之久。
中国瓷为什么能领先世界1700年而独步天下?中国瓷为什么曾经征服过世界?又为什么在西人逆袭中溃于一时?从外销瓷史中依旧能寻觅出活着的精神?从瓷里瓷外的人的故事,能否引起阅读共鸣和感悟?
虽然我钟情的是小说,而不是传记。但这些年,机缘却让我写出五部传记,而且于2005年被评为中国当代十大优秀传记作家之一。《蒋经国与章亚若之恋》《最后的贵族·张爱玲》《陈香梅传》和画家《彭友善传》,2019年拙著《最后的贵族·张爱玲》被选为九年级必读经典书目之一。如若没有改革开放的强劲之风,上述传记不太可能堂而皇之进入大众的阅读视野,而《网络妈妈》是让人欢喜让人愁的网络时代带给人们的新的思考。我常常说:我的传记侧重写人,希冀“此中有人,呼之欲出”。
我与影视亦有缘。早在1984年根据拙著《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改编的同名电视剧就荣获飞天奖,并改编成电影《同龄女友》;《这里有泉水》改编成同名电视剧,江西妹子陈红在此剧中出道,饰音乐教师余多;《蔷薇雨》改编成28集电视连续剧,热播大江南北;9集电视系列片《瓷都景德镇》(主创之一)获中国电视二等奖;9集电视专题片《瓷都名流》《红绿辉映》在江西卫视播出;24集校园青春剧《聚沙》于五一黄金周在中国教育台连播六天;8集校园青春剧《沙之舞》在江西电视台五套播出;电视电影剧本《惊艳陶瓷》在《电影文学》刊出。
记者:刚刚您说了,与景德镇有着未尽的情缘,你不仅创作了以景德镇及陶瓷有关题材的文学作品,也在景德镇从事陶瓷艺术创作,更是把胡辛文学艺术馆落户景德镇,这大概是你的景德镇情怀的具体表现吧?景德镇进入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建设,您有何进一步的打算?
胡辛:我是景德镇荣誉市民,我想这个不是简单的身份认定。沉迷陶瓷、研究陶瓷、宣传陶瓷,对于我而言,不是停留在嘴上或是喊喊口号而已,文化人,始终要做文化事。
2013年习近平主席倡导“一带一路”,2014年他在发表演说中就提出了“文明因交流而多彩,文明因互鉴而丰富”。血脉传承中文化也是基因。一切都将逝去,留下来的仍有文化。
景德镇是流光溢彩一寸寸活着的陶瓷博物馆,是世界陶瓷人的朝圣之地!这些年,景德镇通过“双创双修”,发生巨大变化的不仅是城市环境,还有这座城市的文化发展,“塑形”“铸魂”并举,让瓷都景德镇充满了发展的活力与魅力,特别是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建设,景德镇重遇千载难逢的历史机遇,肩负新的历史使命。
我们触摸瓷器,如同触摸历史;古老的陶瓷,承载着厚重的文化艺术信息,流淌出中国不息的人文精神。在2015年的瓷博会上我曾作过题目为《瓷都名片:景德镇陶瓷之花绽放银幕荧屏》的讲话。我将相关景德镇陶瓷题材的电影电视作了一次较全面的梳理,如《祭红》《瓷娃娃》《滴水观音》《青花》《大瓷商》《雾里看花》《正阳门下》等等。学者沈弘查找追溯出20世纪初叶的一部电影《青花瓷盘的传说》,柳树式样的青花瓷盘被赋予了一个爱情悲剧故事。员外的女儿金子与读书人张武相恋私奔,后遭员外残忍地杀害。研究者推测故事发生在宋朝,但,我以为明末似更合情理。一是宋代青花瓷只是萌芽状,二是柳树式样流行于明清外销瓷,三是自行刊印书籍为明清读书人所好。这部电影创下了在英国和爱尔兰放映263场的纪录,直到1930年3月,仍在伦敦的皮卡迪利电影院上映。1929年,还在美国上映。文学、电影、电视片、电视剧等的影响不可小觑。
景德镇当代文学创作有《瓷魂》《尖锐的瓷片》《瓷上的风花雪月》《真心英雄》《青花瓮》《无雨警季》《沉浮》《沉吟》《月落乌啼》《捡来的瓷器史》《黑指:建一座窑送给你》等,各有各的视野,各有各的追求,已渐渐成树林之态。
我创作过不少相关景德镇的短中长篇小说、散文、电视片、影视剧等,如《四个四十岁的女人》《昌江情》《“百极碎”启示录》《瓷城一条街》《地上有个黑太阳》;长篇小说《陶瓷物语》(《怀念瓷香》)等,也曾在《创作的反思——传统·地域·自我的寻觅》《小说家视野中的陶瓷文化》等论文中作过种种反思。铁凝说过:文学如城市璀璨灯火中的一盏,有了这盏灯,城市就具有永恒的意义。
作为江西的作家,我们当然可以写地球村的无论何处的故事,可总有一些作家,他(她)们会顽强乃至顽固地写“家乡那邮票般大小的地方”(威廉·福克纳语)。因为,家乡毕竟是人的根之所系处,是随着自己身体和灵魂成长的地方。乡音乡情乡恋难以割舍。鲁迅早在20世纪30年代就断言:越是地方性的,就越是容易走向世界。信然。江西省冠以“中国历史文化名城”者至今也只有景德镇、南昌、赣州和九江。独特的地域感、厚重的文化感当长久鲜活于江西的文字和图像中。
柳青曾对路遥说:从黄帝陵到延安,再到李自成故里和成吉思汗墓,需要一天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陕北自己人写出两三部陕北体裁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
我想,江西的作家是否该拷贝且因地制宜改为:从人类第一个陶罐的发现地万年到千年瓷都景德镇,再到第一面军旗升起、第一个革命根据地建立、第一个苏维埃政权建立的三地,在高速公路四通八达的今天,有一天的时间就够了。这么伟大的一块土地没有江西自己人写出两三部江西题材的伟大作品,是不好给历史交待的。
当然,这其中包括世界瓷都景德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