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镇对世界意味着什么

景德镇对世界意味着什么

采访对象:王鲁湘 中国国家画院研究员,香港凤凰卫视高级策划

采访记者:吴怡玲

采访时间:2020年5月22日

采访地点:珠山区私人茶社

记者:我们知道您和景德镇的缘分很早就开始了,能向我们讲下您与这座江南小城的渊源么?

王鲁湘:说起和景德镇的缘分,就要扯回20多年前的1998年。那时刚在中央电视台做完《改革开放20年》大型电视片,纪录片部的领导就找我,无论如何要救个场,三天内写出《景德镇》的本子,没有时间去景德镇,只能凭资料。救场如救火,大家又都是哥儿们,居然三天交出了上、中、下三集本子,后经康健宁导演剪辑成上、下两集,播出后反响热烈,至今仍是央视国际公司外卖片中卖得最火的。再后来,就是同几位朋友一起从世界40多个城市收购回来上千件明清时期景德镇的外销瓷器。这个有点疯狂的行动持续了好几年,克服了重重困难,终于在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办了个“归来·远嫁的公主回娘家”的展览,后来又在首届“一带一路”高峰论坛期间,在北京国家博物馆展出,引起轰动,用翔实的文物雄辩地证明了早在全球化发轫的16至18世纪,景德镇就是“一座与世界对话的城市”了!接着,这个展览又去了深圳,转了一圈又回到了景德镇中国陶瓷博物馆,作为一个常设展向观众静静讲述波澜壮阔的景德镇故事、海上丝绸之路的故事、全球化的故事。你看,我和景德镇的缘分就是这么来的。时间再往后,我同景德镇的关系便越来越密切,可以说是越陷越深,无法自拔,包括策划“名瓷进名城”展览,去深圳演讲《为何是景德镇》;带凤凰卫视《文化大观园》摄制组三进景德镇,采访“景漂”、工匠、考古学家,拍摄了六期节目,这可是中国任何一个其他城市没有享受的待遇。有人统计,2018年我来过16次景德镇!

王鲁湘在接受记者采访

记者:其实从最初的误打误撞,到后面的不可自拔,您与这座城市的渊源还是蛮奇妙的。从您踏上这里土地的那刻开始,您眼里的“景德镇”是怎样的?这些年来,您觉得它有些什么变化么?

王鲁湘:谈起景德镇,在世界各地很多人心里是座非常神秘浪漫的东方艺术之都。甚至在很多制瓷人心里,说她是艺术圣殿也不过分。说一件真事:法国巴黎某博物馆是专门收藏中国文物和艺术品的,馆长清水女士是位著名的陶瓷专家。好几年前,她初次来到景德镇,站在景德镇街头哭了,那一天下着雨,她任由雨水和着泪水流淌,边哭边说:“这不是我的景德镇!”她当时不是失望是绝望。我其实很理解她,因为我第一次来到景德镇时也在心里喊:“这不是我的景德镇!”我以前用电视片曾建构过一个景德镇,而这与实际的落差是很大的。变化是从哪里开始的呢?是从城市“洗脸洗脚”开始的。先是那些乱七八糟的房子消失了,平整出略带坡度的绿地,走在城里觉得可以透气了。接着是一条条种满花草树木的绿色大道扩大了城市的躯干,延伸到郊区,东、南、西、北四座大门巍峨壮观,周边景致优美宜人,让从各个方向进入景德镇的客人心旷神怡,感觉受到隆重的礼遇。一路上山水相伴,大大小小的水面如明镜散布在绿茵草地的包围中,倒映出密林烟树的座座山丘,时或有现代化的体育场馆、博物馆和学校的身影闪过,树荫花影中间,又点缀着粉墙黛瓦的赣派民居。我和我的朋友们都有旅居欧美日本等发达国家的经历,大家非常惊喜地发现,今天的景德镇,居然让人觉得很有些欧美中小城市的范儿了!疏朗从容,宁静悠闲。景德镇的城市形象变了,气质也在渐渐变化。我每次下了飞机路过西河湾,看到市民们阖家出动,男女老少在夏夜星空下于此戏水,在那片人造沙滩上奔跑嬉闹的情景,总是有一股暖流涌上心头。有时候,一个城市的进步无须看冷冰冰的GDP数字,也不必为林立的高楼大厦魅惑,看看清晨旭日下年轻人朝气蓬勃的脸和傍晚余晖中老人们安宁的漫步就够了。在昌江边的红色步道上,在御窑景巷的弄子里,在三宝的山谷中,在陶溪川的创意园区里,在市区的森林公园,我都会经常不期而遇这样的男人和女人,老人和青年。这些都是发生在短短三年里的事,而在我的印象里,景德镇城市面貌的改观和人心的提振也是这三年多的事儿,与我那年初次来到景德镇的印象形成了很强的反差。

记者:持续下大力气抓城市面貌其实也就景德镇近几年的事,这些变化也会有些不同的声音。站在您的角度,您是怎么看待这城市进程中的不同声音?这些外在变化您认为是否反映景德镇现在正走在一条正确的道路上?

王鲁湘:这些声音我也有听过,城市发展的进程有多种声音是好事,代表大家都有在思考。谈谈我的想法吧,关于景德镇,据我了解,其实历任的主政官刚来这都谈过这里和自己概念中、印象中景德镇不同,二者落差特别大。理想中的景德镇可以说是我们主观意愿美化过、自我建构的景德镇,没来过这里,但我们都知道瓷器。瓷器你光想想她就是个多么优雅的存在,玲珑、透彻、干净,也许也就是瓷器的存在强化了外地人对于这座城市的一个印象,所以可以说每个人心中都有座自己的景德镇,而这其中大部分印象都来源于瓷器。面对景德镇当初脏、乱、差的现状,其实大家都有想把景德镇进行大改观的内心抱负,但为什么后面浅尝辄止了呢?我理解是难度太大,因为你需要去冒一个风险,去让这座城市学会先做“减法”、不做“加法”。先不把重心放在惯例的“招大商引大资”,因为这时候即使你引进来也没地方放,这种处处泥坑、灰扑扑的环境你往哪里放?同时也需要城市主政官员的精力从以往抓大师陶瓷转移向干城市环卫工作。要把自己角色下沉到消耗性部门,而并非生产性部门。要把过去这座城市在无政府野蛮生长的几十年中间,那些无序、扎眼、破破烂烂的补丁修整好,把青山绿水、文化底蕴丰厚的历史建筑给重新显露出来。这不是件易事,那同样花钱的事情,很多其他城市的做法是拆旧建新的,挑几个显眼地方做一做,就适可而止了,这也是我理解的面子工程。而出于对“景德镇”这个金字招牌的热爱与敬畏,这座城市的理念和思路在根上你可以看到它已经发生了转变。不再是“一阵风”运动,而是真真正正沉入城市的肌理之中,不再有“面子”和“里子”的区别,扎扎实实地改变城市面貌,我觉得这已经不单单是个简单的卫生运动,而是恢复景德镇人自信心、找回自尊感的一个过程。其实城市品质的整体提升从长远来看,是为景德镇在寻求经济效益、生态效益、社会效益的最大化扩展打好了基础,也促进将来三者形成良好的发展循环。

记者:您刚刚提到了找回这座城市的“自尊感”,是指我们曾经有但遗忘的部分么?站在您的角度,怎么理解?

王鲁湘:为什么说是“找回”,其实在历经脏、乱、差这么多年后,这座城市已经没有尊严了。举个身边的例子,以前很多人说,我江西来的,但不谈是景德镇来的。为什么?因为这座城市的状态,让人羞于提起自己是景德镇人。那后面开始重塑这座城市的“灵与肉”,先从“肉身”开始,也就是先表象的事物,给城市“洗脸洗脚”。但这座城市没有落于浅薄也并没有停步于此。后面开始打一系列组合拳,从“肉身”到“灵魂”,提升整座城市的自尊感,告诉你曾经在历史上是非常荣耀的。那这座城市的尊严、荣耀来自哪里?来自于历史,来自于过去,来自于景德镇一千年文化的积淀,以及在全球化的世界格局中她所扮演的角色。景德镇城市规划定位是“与世界对话的城市”,其实这是有历史依据的,为什么这么说?因为景德镇的过去那是非常光荣的。其实这些年我一直在展出景德镇的外销瓷,然后我就发现一个特别了不起的事实。一千多年间,瓷器始终居于东西方文化交流的核心,在欧亚大陆进行远距离的文化传布,而且深入所到之处当地原有的生活。凡有文明的地区,都有当地自身的制陶传统。但随着中国瓷器的到来,这些制陶传统会完全改变,甚至被取而代之。从东南亚到南亚到西亚再到欧洲,无一例外。瓷器改变了世界,影响了世界,成为世界上最被广泛模仿的产品,最被广泛需求的产品;从7世纪到17世纪,中国瓷器也是世界上最被喜爱、最被羡慕的产品。相对于陶器、石器、木器、漆器、玻璃器、水晶器和金属器,瓷器或者比之要更结实耐用,或者比之更洁净美观,或者比之更廉价易得,其功能性、审美性和性价比,使得瓷器一经问世,就成为其他材质器皿的终结者。瓷器畅通无阻地成为世界上第一个为所有人共同使用的人造产品,也就当之无愧地成为“天下之器”,第一个全球化商品。或者说,当“寰宇”的范围从旧大陆扩大到新世界,亚洲商品可在欧、美取得,所谓物质文化的“全球化现象”出现时,是什么东西有史以来第一次真正成为一项具有“世界性”身份的商品呢?是中国瓷器。中国瓷器的形制、纹饰和色彩,是全球化最早也最普遍的首场展示。中国瓷器在一千年中间,始终是“文化大循环”的中心要角。通过瓷器这一物质载体,不同国度的制作者、购买者和欣赏者的风俗信仰与文化心理等等精神层面的东西,都化作具象的器形、图案和绘画,非常清晰地流露和表达在瓷器之上。由于这种“文化大循环”的循环往复,是在欧亚大陆的不同区间多次叠加发生的,以至于在瓷器这一载体上,产生了世界性的交融现象:学习、模仿、接受、竞争、互鉴、改变、创新。从中亚到罗马,从东南亚海域到西班牙占领的美洲,从中国口岸到欧洲各大首都和纽约,从第9世纪的唐朝皇帝到19世纪的中英鸦片战争,都贯穿着中国瓷器的东西方贸易故事。这是充满探险、创业、战争、沉船、财富得而复失、技术突破、装饰创新和跨文化交流等等内容的故事,也是开拓世界的故事。从中国的角度来说,凡有瓷器到达之地,都是中国文化影响力所及之地,外销瓷给中国文化的世界影响范围画了一个圈。从西方的角度来看,到东方寻求瓷器,则是促成全球化壮举的伟大开篇。世界上或许找不出哪样东西,能够像景德镇外销瓷那样,成为多民族、多宗教、多习俗、多文化共同参与创造的商品载体。所以景德镇是有这个底气也是有这个实力的!

记者:近期,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获国务院批准,是我国首个国家级“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这让很多瓷都市民听了振奋。国家首个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落户景德镇,您觉得有哪些角度切入能让我们把这个金字招牌更用活用好?

王鲁湘:首先,“景德镇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的落成是很了不起的事。国家陶瓷文化传承创新试验区独此一家。其实,单就全国产瓷区来说,并不单单只有景德镇,比如河北、山东、广东,很多地方产能比你大好几倍。最后金字招牌还是落在景德镇,这就是瓷都。这个瓷都的地位我认为本身对“传承创新”就是很好的诠释,其实很多比景德镇更古老的产瓷区它最后消亡了,可能它就没有很好地传承。景德镇集全国所有产瓷区一体,不管是南清北白,集数种陶瓷工艺于一炉,有非常好的集成能力。同时它与时俱进,这些年有很多的创新,包括青花瓷、影青等等。可以说,景德镇传承一千年,它本身就是传承与创新的很好诠释者,这些是其他城市无法比拟的。就对整个世界的影响来说,从宋代开始,景德镇就在不断扩大对世界的影响,这种持续不断的影响力,也是其他城市没法比的。但景德镇我们不要狭隘的理解这个试验区仅仅指的是陶瓷。关于景德镇,其实它已经不再局限于“陶瓷”单一品类之上,而只是把陶瓷当成了一个纽结。比如你看现在的“茶文化”,它包含了茶的无数个品种,喝茶的方式、氛围、人际交流等等状态,这是个“茶”文化的全面复兴,这复兴里很重要的纽带是茶具。而景德镇在这“制陶”过程中,我们也塑造了新的雅生活,它包含了精致的生活、文雅的生活、有层次的生活,这些不再仅仅是陶瓷的问题。很多“景漂”来到这座城市,他们已经是个艺术的概念,他不再是来仅仅做个生活的艺术瓷器产品,他们是在这用瓷与陶,火与窑,来表达自身当代的艺术,所以景德镇很多艺术家他本身的身份同他的创作融在一起,已经不单单是一个工匠,而是一个当代艺术家。在这个意义上,景德镇大方向是一座艺术的城市,而不仅仅是一座工匠制瓷的城市。外地游客来这不仅仅是做个陶瓷就离开,而是塑造一种“陶生活”,有陶瓷也陶然自乐的生活。其实在国际上有很多深处内陆的艺术城市,而中国这样的城市没有,大型艺术活动一般都首选沿海大城市。对标欧洲,景德镇作为艺术之都,它是有这个资格的。为什么?举个例子,据我所知,十年以前,北京晚上的酒吧里摇滚乐队有四千多个,正是这些北漂、京漂们给北京带来了文化艺术的创新,让北京这座古老的城市呈现出年轻的活力,使北京这座政治意味浓厚的城市呈现出自由的风貌。在中国二线城市三线城市有没有这样的“漂”在集聚?放眼中国,只有一座城市,就是景德镇。这座很小的城市长年漂着集聚着来自海内外几万个艺术家,而且他们居然高度集中地以瓷为载体,从事着丰富多彩的设计和创作,可以说是“匠从八方来”。“景漂”的意义非常大,他们是景德镇新生的一股力量,潜移默化在改变景德镇这座城市的文化气质,会引起怎样的蝴蝶效应?值得我们一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