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报收集与保密
从某种意义来说,这个话题并不起眼,因为,人们普遍认为(可能是真的),至少在1991年之前,苏联所有前往美国或其他非社会主义国家的科学家都会得到指示,有时,苏联情报部门甚至会在一些科学家动身前给他们安排任务,要求他们在回来之后提交报告。如果出国的科学家还是共产党员,这些就是基本的要求。所有苏联科学家是否完全按照要求行事则是另一回事,我个人对此表示怀疑,因为科学家们有着不同的性格,他们不一定愿意做苏联当局要求或希望他们做的事情。美国政府也渴望从参与合作的美国科学家那里搜集苏联的科技信息,尤其是军事运用领域,只是采用的手段更温和。这不足为奇。而我在采访中听到的话为这些看法提供了证据。
莫西埃·卡加诺夫(Moisiei Kaganov)是朗道学派(Landau School)的资深物理学家,他告诉我,在20世纪60年代初,著名物理学家伊利亚·利夫希茨(Ilya Lifshitz)安排他负责组织一场关于固体理论的国际会议(关于这次会议,卡加诺夫还讲述了另一个故事,见第11章)。卡加诺夫多年后移居美国,在此之前,他从未到过美国。在下面的摘录中,卡加诺夫回忆了他与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Mikhail Mikhailovich)的对话,米哈伊洛维奇是哈尔科夫物理技术研究所(Khar'kov Institute of Physics and Technology)的督查副主任。
我们在背后都叫他“米哈·米哈”。会议在莫斯科举行,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必须前往莫斯科,会议期间都待在那里,确保会议万无一失。在我收到旅行证件之前,米哈伊洛维奇邀请我去他的办公室。在办公室,他拿出了一张纸,脸上带着神秘的表情。他给我看了一个很长的分子式,然后含混不清地说什么让我向西方科学家打听某种化合物。我不清楚他说的化合物是什么,也不想弄清楚。我很生气,要求他停止幼稚的间谍游戏。他也没有坚持。〔208〕
当然,并不是所有的苏联科学家都像卡加诺夫一样大胆。但是,米哈伊洛维奇没有追究此事,这表明,任务本身不可避免,但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服从任务要求。
在美国,从参加交流与合作研究项目的美国科学家那里收集情报,要考虑的不只是政治问题,还牵涉到科学家们的情绪。20世纪70年代初,我在美国国家科学院工作时第一次接触到情报问题,当时,许多大学院系都断然拒绝任何与国防或情报相关的调查。在出国前接到指示并受到盘问是很多科学家极为反感的事情,而且合情合理。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我必须承认,当时,我认为美国需要与苏联进行科学合作的一个关键原因是,我们必须“了解敌人”,这是我在冷战时期的想法。尽管交流计划由美国国家科学院这个独立的科学机构负责实施,但却深受后“斯普特尼克”思潮(post-Sputnik idea)[23]影响,作为一个国家,我们需要了解苏联正在进行哪些科学研究,我们也要有崇高的理念,致力于与世界上所有的杰出科学家进行合作与对话,无论他们身处何地。但是,民众的反越南战争情绪愈演愈烈,我对美国政府的动机产生了怀疑,因此,我深深陷入到矛盾之中。
我感到有些意外的是,我发现美国国家科学院的政策(或者至少是隐藏的惯例)使得我的观点变得无关紧要,至少与我的工作无关。我们要求所有出国交流的科学家回来后提供报告,并会定期与国务院分享这些报告。我确信,这些报告最后会被送到国务院的情报研究局(Bureau of Intelligence and Research),而该局当然与情报部门有着密切的联系。还有一个很奇特的人会定期来访,他叫梅奥·斯顿茨(Mayo Stuntz)。据我所知,他是一名中央情报局的官员,他有一间很小的办公室,位于西北十九街(Nineteenth Street Northwest)和宾夕法尼亚大道(Pennsylvania Avenue)的拐角处,楼下有一家西维士药店。梅奥是一个非常亲切的人。他有一顶软呢帽,这顶软呢帽太小,戴上后,他就活像直接从一部糟糕的间谍电影中走出来的角色。如果有苏联和东欧国家的科学家来访,他会向我们询问这些科学家的行程。管理人员通知我们,行程属于公开信息,情报部门有权知道。很明显,获取行程的目的是为了得到接待方的位置信息,以便当地特工与接待方取得联系。因为交流委员会(the Committee on Exchanges)的存在,这些信息很可能也被分享给了联邦调查局。交流委员会是一个高级别跨部门的委员会,受人尊敬,由情报部门的人员担任主席,其活动受到保密,委员会需要检查所有将要进行的交流访问,并对威胁到国家安全的交流项目采取对策与行动。
我曾在美国国家科学院以及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工作,两个机构的工作人员都被严令禁止与交流委员会联系。尽管我们没亲眼看见,但我们非常清楚,国务院苏联事务局处理着转交事宜。我们会将国外来访者的行程安排提交给苏联事务局,几周后,苏联事务局会将审核结果交给我们。有时,交流委员会会直接批准这些行程,有时则不予通过,偶尔,委员会会单独禁止某一特定行程中的某次访问。〔209〕这是学术访问必须经过的程序,不仅在科学交流项目中如此,在富布赖特项目(the Fulbright Program)和国际研究与交流委员会等其他组织中也是如此。虽然我对此感到很反感,但认为这么做还是有一定的道理,任何一个头脑正常的人都不会想成为国家敏感军事技术的泄密者。这听起来像是辩解,也许这真的是辩解。但想要了解本书中出现的合作项目,这是不可不谈的一个重要问题。接下来我将继续讨论这一话题。
对于国外来访人员,美国国家安全部门内部存在天然分工。中央情报局的工作是收集情报,联邦调查局的工作是防止情报泄露。后来我才知道,这两家机构有时会因某一特定的访问计划发生激烈冲突。中央情报局想通过苏联或匈牙利科学家获取情报,了解他们在国防技术方面的工作或打听他们知道我们的哪些信息,而联邦调查局的任务是阻止任何具有潜在安全威胁的人(通常是来访者〔210〕)获取我们的情报。
这种自然的内部结构冲突通常有利于开放科学交流,所以,大多数访问最终都得到了批准。我们从中总结出了一个重要结论:比起防止敏感科学技术信息的泄露,美国政府更希望收集到对手的此类信息。后来,作为国家科学基金会的一名政府雇员,我对此有了更深入的了解(尽管仍有不足)。在很多方面,中央情报局和国防情报局(Defense Intelligence Agency)实际上通常是我们在交流委员会及其后续委员会的“盟友”。与联邦调查局、负责出口管制的商务部(the Commerce Department)以及美国军事研究机构相比,中央情报局和国防情报局很少反对科学交流访问。美国的军事研究机构基本不会赞同科学交流访问,除非访问中有他们特别想知道的信息。当时我获得了最低级别的机密安全许可,因此,我不能继续进一步评论这些问题。但请读者相信我说的话。
诚然,接待过国外访客或访问过共产主义集团国家的许多美国科学家,曾收到过政府官员的指示、受到过政府官员的盘问,但这并不是普遍惯例。根据我的经验,这种情况可能在1972年前冷战期间的早期交流项目中最为普遍,我们在第1章讨论过。后来,参与合作的美国科学家数量激增。而且,这种情况在某些科学领域肯定比其他领域更普遍。
比如物理学,苏联和美国是世界理论物理和核物理领域的引领者,两国参加交流的科学家经常从事国防相关研究,即便是大学教授或科学院研究人员也不例外。材料学和化学(特别是炸药与火箭燃料)的情况可能与物理学相同。微生物学与细菌战有关系,因此也会受到重点审查,毕竟众所周知,如舍米亚金生物有机化学研究所(Shemyakin Institute of Bio-Organic Chemistry)等苏联“民用机构”得到了军方的大量资助。流体力学可以运用于军舰设计,所以同样更容易受到审查。另一方面,地质学家、土壤工程师、地震工程师、石油化学家、动物学家、植物学家和人类学家等不是情报部门重点关注的对象。我同样必须承认,我上述所言并未经过证实,因为我从来没有、也从不试图获取这些信息,但多年来,我经常从不同科学家那里收到反馈,通过这些反馈,我有理由认为我的观察是正确的。
而且,就算美国国家安全机构要求科学家们提供情报,他们也不一定会遵从。引力理论学家基普·索恩与我分享了两个有趣的故事:
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喷气推进实验室(Jet Propulsion Laboratory in Pasadena)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的帕萨迪纳。在20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中期,每次我前往俄罗斯,我在喷气推进实验室工作的朋友就会说“他们过来询问我的情况”。但我不清楚“他们”指的是中央情报局还是联邦调查局。我的朋友们还告诉我,“我们告诉他们,如果他们直接找你,你肯定会拒绝合作。”所以他们从来没有直接找过我。
不仅如此。约翰·惠勒(John Wheeler)曾是我的导师,当时,他正在参与制定美苏两国的核武器军备控制协商方针。我与惠勒是好朋友。他与国务卿威廉·罗杰斯(William Rogers)有一段关于我的对话。惠勒告诉罗杰斯说:“索恩是两国物理学界的重要沟通渠道,他所做的一切不应该受到阻碍。”我不清楚惠勒说的话是否产生了什么影响,反正他告诉了我那次对话。总之,情报机构从来没有问过我,我在俄罗斯做了些什么。
但另一方面,联邦调查局负责记录所有苏联来访人员的出入情况。洛杉矶办事处的贝文斯先生是我在联邦调查局的联络负责人。每次布拉金斯基刚到不久,贝文斯先生就会为了他的事来找我。我会说:“是的,他在我这里。这是他的行程。”贝文斯回答说,布拉金斯基离开时,他可能会回来进行确认。所以,他只是在尽职地做调查工作。
但有一次,贝文斯先生来了后对我说,“我能不能进你的办公室跟你聊聊布拉金斯基?”我说:“当然可以。”
我知道布拉金斯基在办公室。于是,我带着贝文斯走进办公室,对布拉金斯基说:“这是联邦调查局的贝文斯先生。”然后我又对贝文斯说:“这是弗拉基米尔·布拉金斯基。你们为什么不直接交流呢?”
经过大约30秒的沉寂后,贝文斯先生提起裤口,指着自己的腿说:“看,我和你一样,有血有肉。”然后,他们进行了一场奇怪的对话。我强烈建议布拉金斯基也对克格勃这么做,但他没有答应。〔211〕
当然,情报收集和科学合作之间还有很多可说之处。但因为我没有直接接触过情报工作,而且作为政府雇员,某些信息我需要保密,所以,此处,我将结束这个话题。〔212〕
美国前外交官约翰·齐默曼跟我分享了一个故事。这是我最喜欢的故事之一,关于一块被“隔离”的黑板:
科技项目不仅可以帮助科学发展、促进美苏两国科学家之间的思想交流,也可以让我们更好地了解对方的意图。由于双方对敏感话题的分类不同,尴尬的事情偶有发生。我经常想起一个有趣的案例。讨论热核聚变时,科学家们可能会无意间提及核弹头设计问题。如果我没有记错,当时,美国对核弹头的形状和设计保密,而苏联对材料保密。1977年或1978年,双方核武器研究人员举行了一次双边会议,一位苏联科学家在黑板上画了一个核弹头的形状,在他看来,这没什么,但美国人却大惊失色。据媒体报道,联邦调查局没收了这块黑板,因为在他们看来,这块黑板含有机密信息。当然,并非所有的事件都如此戏剧,但在某些情况下,双方确实应该谨慎行事。〔2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