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溯百岁导演的银屏轨迹
谷应
拜望王为一老导演在五年前,是为写聂耳文学传记登门求教。但是听到并记住他老人家的大名却在六十年前,还是打头说起吧……
他是我不经意记住的第一位导演
普通人看电影,看的是故事看的是哭哭笑笑的热闹,看完了,记住了演得好的男女主角——尤其是电影明星。比如《一江春水向东流》勾出了满场眼泪,观众成了上官云珠、白杨、陶金、舒绣文的“粉丝”,谁是导演谁是编剧却一派茫然。这不奇怪,普通观众看电影并不在乎谁人编戏谁人导戏,也无需考虑银幕上种种悲欢离合的热闹是怎么做出来的。
我乃普通观众,自然脱不了普通观众脾性。《一江春水向东流》首轮上演在重庆,那时,十龄童的我随母亲进影院,出来时两只眼睛淹得红红的。长大成人又看过两次,每次看完都双目红肿。惭愧的是,直到近年开始做聂耳传记,得知聂耳参与的《渔光曲》由蔡楚生导演,进而《一江春水向东流》也是蔡楚生导演,我才失惊地“哎哟”了一声。
普通观众确实对“编导”漠不关心。
有趣的是,我16岁那年听到一位导演的姓名,并且记住了——当然是不经意间听到并记住的,这位导演正是王为一。
已经过去半个多世纪了,这段往事我尚记忆清晰。
◎ 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剧照
1953年,家住昆明的我是个扎着“苏式辫子”的高一女生,和所有的中学生一样酷爱电影。那时,昆明仅有四间(还是五间)电影院,无论放映什么片子皆场场爆满,等退票的人总是等到开演还不肯撤离。不单学生娃,昆城居民十之有八是电影迷。
正是那年春天,上海电影制片厂《山间铃响马帮来》摄制组到达。
对于边陲小城昆明,拍电影可是亘古未有的新奇之事,因而轰动全城。听说摄制组在省话剧团大院搭棚拍内景,人们奔走相告,谁都希望能亲眼看一看拍电影是怎么回事——辫子老倌、小脚老太都跃跃欲试,何况我们这帮学生娃电影迷。
我就读的师院附中前身为赫赫有名的西南联大附中,素有戏剧演出传统,“附中戏剧组”在本城小有名气。《山间铃响马帮来》摄制组的到达自然令大家欢欣雀跃,全体议定到话剧团碰碰运气,运气若好,也许能进摄影棚呢!
出发前有人提出顾虑:我们一大帮子跑到话剧团,包准吃门卫的“谢绝参观”,不如打出“附中戏剧组”旗号,请上影演员来校指导,说不定就成了呢!
我是前往邀请的两名代表之一。到摄制组驻地经过一番游说,邀请竟被接受了。我两人一路小跑回校报喜,大家手舞足蹈地高兴。除了准备节目,每人出资铜板两枚,买得花生、瓜子、蚕豆做招待。
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在校门口望眼欲穿的我们,把贵客迎入戏剧组排练室。同学们闻风而至,排练室窗口门口成了水泄不通的“旁听席”——在1953年的中学生眼里,电影演员实在是了不得的神奇人物。
望着坐在近旁真实可触的电影演员,我们一帮同学兴奋得发懵,主持活动的戏剧组长几乎说不出早已背得烂熟的欢迎词。
来的是《山》组几名代表。领头者男主演于洋,另有女主演孙景璐,并其他四五位。
排练室里气氛热烈。我方致辞欢迎,对方简短答谢。之后我方以诗歌朗诵、台词对白并片断小戏请对方做指点,对方也演了小品。室内外掌声笑声不断。
我是在于洋发表的简短演讲中第一次注意到“导演”两个字,且感觉到它的分量。
于洋说,首先我代表《山间铃响马帮来》导演王为一同志向“附中戏剧组”全体同学致意!王导学生时代活跃于上海美专戏剧组,出演过许多中外话剧,入电影行后,在《丽人行》《希望在人间》里扮过角色,拍摄《关不住的春光》《八千里路云和月》《珠江泪》等电影,他已做了副导演、导演……于洋加强了语气。王导一向支持学校开展戏剧活动,原本计划亲自带队到贵校,日程已做安排,不想临行前有棘手问题需留下解决,为此他很遗憾!他希望通过今天的交流,同学们能有所收获……
男主演于洋提到“导演”二字时语气十分恭敬,犹如学生提到校长。我们一帮不能不对“导演”这个从不在意的名词另眼相看,不能不对未能谋面的导演肃然起敬了。
正是那天,16岁的我第一次记住了“导演”两个字,且记住了与“导演”相连的姓名——王为一。
想不到六十年后我有幸做了王导的“入室弟子”
人与人的相识相知总是带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成分。不是吗?扎着“苏式辫子”的那个16岁中学女生做梦也想不到,六十年后会坐在“王为一电影艺术理论座谈会”的会场里。她之所以能被邀到会,是冥冥之中聂耳老前辈的“运作”吧?
1983年我完成了聂耳文学传记的童年少年部分,因种种缘由,2007年才着手写《大路歌》——青年聂耳在上海。迟了,聂耳的同时代人绝迹了。失望之际,听说与聂耳在“百代”民乐队共事八个月的王为一尚在,我非常高兴——因王为一大名少年时便有记忆。高兴的同时又担心着,与一位年近百岁的老者交谈恐怕很困难。尽管如此,我还是从津到穗登门求教。
我敢肯定,任何人面对这老者都会吃惊。是的,这老者是我所见过的最老却最不衰老的、记忆最完整思路最清晰、最富激情、最谦和最真诚的老者!
95岁时,以“不吐真言死不瞑目”的激愤的心情,这位老者完成了5万字电影剧本《蓝苹在上海》,之后千方百计想将它搬上银幕,这还不够令人吃惊吗?
老人家对我说:写聂耳是好事,是我希望的事,我该怎么帮助你支持你呢?招待所不方便,住到家里来吧,方便随时提问,好不好呀?老人家十分认真:我知道的都讲给你,好不好呀?又说,这间书房请妈妈(他的夫人)收拾给你住,好不好呀……
皱纹深处老人家那双眼睛如此真,如此善,让我感动,让我心中温暖。
哪能住到书房打搅老人家呢?四个月里我分三次去珠影,下榻珠影招待所,每次一周。招待所在职工宿舍楼群后侧,进“王府”非常方便。
第一周按原计划进行,即七个上午登门“王府”,每上午求教两个小时。每天上午九时“上课”,十一时半“下课”,中间插有半小时“课间操”。“课”讲得细谈得深,到了无话不谈时,我管他叫“老师”管夫人叫“师母”。我说,天天登门听课,够得上“入室弟子”啦!二老并不反对,只笑。
第二次进珠影的七天“上课”,已变成上午两小时下午一小时。最后一次的七天,蒙老师、师母不嫌弃,“入室弟子”除了午间休息夜晚告退,竟是成天泡在老师家里。那七天,我以一个“小说人”对细节的贪心,无休无止缠着老师提问。除了与聂耳有关的种种人和事,但凡想知道的都问,问个不停。问上海的名牌学校、名牌商场、名牌书局……问上海的街道、里弄、公园、戏院、影院……问男人的衣帽、女人的发式……问上海的小吃大餐,问上海人过年过节……问得老师发笑却不厌其烦细细解说。21天“上课”近百堂。老师不仅谈我想知道的,也谈他自己,谈他如何从“自发”到“自觉”投身革命,谈他的登上舞台与耕耘银幕,谈他的被捕入狱,谈他的挚友赵丹、徐韬,谈他的“三妻之命”……记忆力惊人的百岁老翁真真是一座宝库啊!
从老师口中,我不仅加深了对聂耳的认识,且对少年王为一及其伙伴有了认识——这一代热血少年令我由衷敬佩。我想,正是这认识和敬佩,电影门外汉的我今日方能对“王为一电影艺术观”做一点思考吧?
五四精神滋养的热血少年
记得老师听我谈聂耳后很感慨地说:“王为一与聂耳同龄,都生于辛亥革命成功、民国建立的1912年。只是与聂耳相比,王为一差得远呢!13岁聂耳已是‘五卅惨案后援会’一员,举着小旗街头募捐,15岁聂耳阅读《新青年》《响导》后定义自己是‘为社会而生’的人,加入了‘CY’(共产主义青年团)。相比之下,同龄的王为一懵懵懂懂,真差得远呢……”
老师是过谦了。小学生的他参演过反日题材的戏,中学生的他到绍兴一带宣传抗日,美专学生的他出演《C夫人的画像》之后,加入左翼戏剧家联盟。那年他19岁,比聂耳“入盟”还要早半年呢。
这并不说明什么,重要的是,他们都是唱着《五四纪念歌》长大的孩子,都是受到五四精神滋养的热血少年。
我以为,必然爆发的五四运动把“德赛二先生”请来,来到辛亥革命后军阀混战、外邦欺侮、民不聊生的中国,于是科学、民主的种子洒进了青年、少年乃至儿童的心田。
是的,为五四精神所滋养的是整整一代热血少年。长大成人,他们中的精英分子便成为支撑中华的栋梁。教育界、科学界、文化界、政界、军界……他们无所不在。
为聂耳写传,我不能不琢磨这一代热血少年的“共性”。
我以为,担负起天下兴亡,唤起民众救我中华是他们认定的职责。他们是爱国者。
我以为,他们有良知,有正义感,为劳苦大众争民主自由是他们的理想。
我以为,他们敢作敢为,不屈从于任何势力,愿为理想奉献一切。
我以为,受“德赛二先生”熏陶,他们以罗曼蒂克姿态追求真善美。因了五四精神滋养的这一代热血少年的存在,20世纪30年的中国,尤其是文化精英麇集的上海,在中国近现代史上占有了特殊地位。
我以为,是长大成人的这一代少年精英肩负着二战苦难的沉重包袱,把千疮百孔的中国推出被侵略,被凌辱的深渊,喊出了20世纪最强音的聂耳是他们中的一个。一生耕耘、在银屏放光彩的百岁老导演又何尝不是?
他的电影艺术观植根于五四精神
“文如其人”四字说得好,什么人写什么样的诗、唱什么样的曲、画什么样的画、做什么样的文章。同样,什么样的导演拍什么样的电影、排什么样的戏。诗词、乐曲、绘画、文章,有的警世、有的玩世、有的教条、有的唯美……电影也不例外吧。
当那个头戴苏俄式工人帽、外衣领洒脱竖起的美专学生成为电影人,当银屏创造成为他的毕生事业,他辛勤耕耘,为中国电影史奉献了近20部佳作。
跨过世纪门槛,这位百岁导演回首银屏生涯,将毕生执导心得变做铅字集结成册,《我的电影艺术观》终于在他101岁时与读者见面。
把这(沉甸甸的)书捧在手中,我读,我不能不赞叹岁月与银屏交织的百岁老导演的电影艺术观如此质朴又如此光彩。
不由自已,为聂耳写传的我立马便把这“艺术观”拉回到20个世纪30年代——也许这是“笔杆子”的一种“职业习惯”?
我思索老师的人生之旅,琢磨他的电影艺术观与20世纪30年代热血少年的关系。得到的答案是:老师的电影艺术观源自他少年时代建立的生命观。
老师属于五四精神滋养的一代热血少年,这一代少年是当之无愧的“大爱国者”。他们认定自己为社会而生,认定自己为劳苦大众而博。为社会为大众便是他们人生的意义,便是他们的“生命观”。
我以为,老师的电影艺术观植根于这人生意义、这生命观之中。
不是吗?为社会而生的人拍电影岂能不为社会?为劳苦大众而博的电影人岂能不立足大众?社会与民众便是老师的电影艺术观的根。这“根”源发于五四精神。
老师选择现实主义手法是因为他立足大众,服务社会。
艺术圈里有着层出不穷、花样翻新的各种主义,其中能够称之为“常青树”的是现实主义。是的,只有广大读者观众易于接受,那“树”才能“常青”。
我以为,老师的近20部作品统属现实主义范畴。对于立足大众、服务社会的他,这很自然。老师深知那“常青树”具有强大生命力,深知贴近社会贴近民众的、真挚平实自然的作品必定拥有广大观众。
老师追求“雅俗共赏”,同样因了立足社会、服务大众。老师并不排斥“雅”,弄月吟风、孤芳自赏的艺术家也许很高很超,却因为大众难以共鸣,只能在文艺史上一闪即逝,他们走的是一条窄路。以立足大众为前提的老师自然不走这路,他把“俗”与“雅”并列,“俗中有雅,雅中有俗”,让这“雅俗共赏”的新面孔为大众所接受。
我以为,“雅俗共赏”的追求明显地体现在老师情有独钟的喜剧创作上。
众所周知,幽默与故作滑稽、诙谐与低俗逗乐、风趣与哗众取宠的分寸极难把握,难怪内行们公认用“笑”去演绎生活的喜剧电影最不好做。虽认同这说法,老师却始终在做且做得出色。
深知无聊的滑稽逗乐、媚俗的哗众取宠在中国观众中一向“颇有人气”,老师为此大声疾呼“高尚喜剧”。
“高尚喜剧”发自老师之口,其根源仍在“立足大众”。
我以为,优秀喜剧家与低俗卖艺者的区别在于,前者以“寓幽默于教化”为重,后者以“媚俗营利”为本。立足大众的喜剧家培植观众的幽默感,绝不迎合观众中那“颇有人气”的低俗甚而下流。我以为,只有真正立足大众的喜剧家才会大声疾呼“高尚喜剧”。
老师主张在笑声不断的喜剧里埋下一颗严正内核。他要的笑是那种“笑贵自然”的笑,那种“水到渠成天机自露”的笑,绝不做无聊的滑稽逗乐,绝不做媚俗的哗众取宠。在笑声不绝的喜剧里设计有意义有内涵有深度的笑,做起来谈何容易!
知难不退的老师终于做成了。
经过改编,滑稽戏《七十二家房客》以“高尚喜剧”姿态搬上银幕。观众笑声不断,笑声里,那颗鞭挞腐败、同情弱小的严正内核使《七十二家房客》具有了时光穿透力,具有了把无望的粤语片“咸鱼翻身”,在四十年后成为香港电影主流的力量。
《阿混新传》未尝不具有穿透时光的力量?我以为它引发的笑相当复杂,时而谐趣时而讥讽时而欢愉时而无奈,有时竟是催人泪下的辛酸的笑……我以为,当喜剧里的笑一旦富有了“人性内涵”,这喜剧便高尚了。
老师的喜剧主张对于中国喜剧舞台及观众有着非常的重要性。这是不争的事实。
深谙电影语言的人才会追求“视觉形象”。
老师在入党时曾检讨自己,说自己“性格上有严重的浪漫主义”“艺术上有严重的爱美倾向”。其实,对艺术家来说,这两款正是艺术创造的灵魂。五四精神滋养的文艺家们哪个没有一颗爱美的罗曼蒂克灵魂?正因为有这颗爱美的罗曼蒂克灵魂,老师才大声疾呼电影艺术的要素是“视觉形象”——镜头画面富有美的气韵是老师一贯的向往和追求。
学过电影的我家老二对《七十二家房客》发表观感说,三教九流混杂的广州居民大院在屏幕上如此生动鲜活,电影镜头的运用和人物形象的表现堪称经典!若不然,香港导演周星驰为何在力作《功夫》里,把《七十二家房客》那大杂院场景做了“彩色再现”?我家老二笑了,说晚辈周星驰是在向百岁老导演致敬呢!
我很赞同。我说百岁老导演九十年前便得五四精神滋养,坚守五四精神一生,晚生后辈的“致敬”自然而然!
我认定老师的电影艺术观源自五四精神。那是为社会为大众的实干精神,那是开拓的、进取的、求完美的精神,是忘我的敬业精神。
老师“尊重原著”的一贯作风,老师不炫耀自己的“藏拙”,固然出于老师正直正派的人品,难道不也是“为社会为大众”的五四精神在做人上的体现?
赤子之心可敬可贵
我来广州参加“王为一电影艺术理论座谈会”的前一天住进珠影招待所,第一件事便是给“王府”打电话。我向老师和师母说,20分钟后登门报到。
仍是5年前那张门牌,仍是5年前那台水泥板楼道。踏上2层时,见位于3层的“王府”门半敞,知道和五年前一样,老师总是站到门侧以表示对远方来客的“高规格”欢迎。我心急地往上跑,门帘在我到达时已掀开,老师的笑脸就在帘后。
那笑容依旧。只是老师的腰腿已不能牢实站立,是由轮椅来支撑了。
我忙上前搀扶,老师握着我的手说,真高兴你来,老朋友!又问,《聂耳》快写完了吧?我希望你把他写好!
望着老师深陷在皱折里的眼窝,望着眼窝深处闪出的笑,那笑慈祥而天真,豁达而睿智——那是世上绝无仅有的、101岁老导演的笑。
人生道路起伏跌宕。站在世纪之门回首五四精神滋养的一代热血少年,能一生坚守这精神的并不很多。有人在腥风血雨中动摇,有人被胜利冲昏头脑,有人在政治风暴里迷失方向,有人被金钱权利腐蚀……像老师那样在银屏耕耘一生,坚守五四精神一生的人实在不多。老师坚守着。从始到终地坚守着。
因了这坚守,老师不问名利与世无争;因了这坚守,老师心静如水耕耘银屏。
我在想,是这坚守赋予老师一颗赤子心,还是与生俱有的赤子之心使老师坚守?
赤子之心啊,可敬可贵!
辛勤影事六十载
世界之最百岁星
就把这十四个字当做本文的结束语吧。
2013年4月
(作者系天津作家协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