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叔,多少话要对您说
汪东云
叔叔真的走了吗?我不信!我怎么可能相信呢?一位百岁老人,精力是那么充沛,斗志是那么昂扬,生命之火是那么旺盛,好像一部永动机从不停歇地转动着。我怎么可能相信叔叔他走了呢?五月初我收到他寄来的新书,扉页上他签字“东云小朋友”是那样的刚劲有力;七、八月份我们通电话,他洪亮的声音至今还在耳边萦绕:“东云啊,你好吗?……”多么鲜活,多么朝气!可是,叔叔真的走了,王笛妹对我这么说,报上也这么说,网上也这么说。我只好信了,我不得不信了。我止不住泪水长流,悲痛的心情难以言表!
叔叔啊,您的音容笑貌时时浮现在眼前,往事如幻如梦如歌,如过电影般闪过。六十多年来,您与一位普通的红领巾小观众小粉丝建立起来的弥足珍贵的友谊伴随我一生,成为我宝贵的精神财富,永驻心间,也让所有听过这美好故事的朋友们感动不已,赞叹不已。
那年我12岁吧,酷爱电影,也和现在狂热的追星族一样,仰慕明星。看了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我特别喜欢,喜欢里面的边寨风光,喜欢那首优美的歌:“清清河水流不完,鲜花开满山,重重青山望不断,马帮行路难……”我记住了导演王为一。那天我心血来潮,提笔给王导演写了一封信,我只是想表达我对影片的喜爱之情,想都没想过大导演那么忙会给我回信。真没想到回信很快就飞来了,而且写了三大页,字字句句热情洋溢,和蔼可亲。我读了又读,欣喜若狂,也忍不住让周围的小伙伴小影迷传阅,分享我的无比快乐。大家兴奋之余,禁不住问我:“别人都追捧男女主角,你怎么会想起给导演写信呢?”我很得意地说:“你们才不懂呢,导演最了不起,男女主角都得听他的,导演才是我心中最崇拜的人,王叔叔就是我崇拜的偶像。”从此我和王叔叔忘年交的友谊启动了,书来信往不断。令我感动的是,王叔叔压根没把我当小朋友,而是当作一个小大人,推心置腹地交谈,每次回信都是满满的几大页。在信中谈他的电影,他的创作,他正在做什么,还有他的家事;还告诉我如何读文艺作品,如何分析人物,如何提高艺术修养和鉴赏力,以及给我介绍20世纪30年代的优秀作品和世界名著,等等。
我清楚地记得,他告诉我他正在争取入党。等他成为光荣的共产党员的时候,他又及时把这一特大喜讯告诉我。他在海南岛拍《椰林曲》外景时,又写信告诉我,他得了小女取名叫琼。他拍儿童片《青春的园地》时,问我片名叫“祖国的园地”好呢,还是叫“青春的园地”好。他常常在信中要我反映大家对他的影片有什么意见,尤其是哪些地方不喜欢。我在王叔叔的鼓励下,也大胆地写出很多影片的观后感,记得看了《南海潮》后我真的提了好几条意见,现在想起来真是班门弄斧。可王叔叔看了这类信,从来没有笑话我的天真,总是肯定又肯定,赞扬我提的意见很好,要我多听多写多说,及时将群众的看法和呼声反馈给他。所以,我把王叔叔这位偶像,既当长辈、导师,又当同龄朋友一样,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一点顾虑和拘束都没有。王叔叔也寄给我照片,儿童节还给我寄礼物,送我精美的纪念册、儿童书、他的剧本,去云南开会还寄给我一套石林风景明信片。无论是过去和现在,作为观众和粉丝,能得到偶像的一个签名就真是三生有幸了,如能得到一张照片那更是兴奋得几个月睡不安稳。当年我还只是个少年,居然得到偶像如此厚重的礼遇、如此慈祥的关爱,如此坦诚的友好,谁能说我不是世上最幸运的人呢!真是幸福啊!真是缘分啊!
“文革”浩劫使我们中断了联系,“文艺黑线人物”的大字报铺天盖地令我胆战心惊,时时担心王叔叔的安危。终于有一天院子里放了《蓝天防线》这部影片,导演王为一几个大字赫然映入眼帘,我几乎要跳起来,王叔叔熬过来了,王叔叔还活着,天大的喜悦啊!当晚我就给王叔叔写了信。很快收到了王叔叔的回信,还寄来了全家福照片,全家老小历经磨难终于含笑迎来了春天。于是,我们又书来信往,要谈的话题内容更丰富了,当年的小朋友已近不惑,王叔叔已近七旬,大家都倍加珍惜今天,真是恨不得上天揽月下海捉鳖。我们彼此关心着,激励着,支持着,要把耽误的年头加倍补回来。叔叔精神抖擞一部接一部拍片,他一如既往的要我广泛收集群众的意见,还给我寄来了新片的剧本、分镜头剧本,我也更不知天高地厚地在那些油印的本本上批注自己的意见和看法。他竟然说有的意见他采纳了。我去北京参加“文革”后第一次全国性学术会议,他让侄儿王家豪走了很多路赶到八大处来看我,家豪告诉我,叔叔心中时刻牵挂我,视为自己的孩子一样。叔叔让出差去延安的女婿杨明敬到西安看我。我需要俄语教材,叔叔在上海出差期间天天抽空跑书店,终于替我找到两本立即寄来。叔叔每年都给我寄来电影挂历,他发表的论文杂志、报载文章也都寄给我,他的专著也必有我一份。他跟我分享创作的酸甜苦辣,我为他取得的成就欢欣鼓舞。我自己获得的每一点成绩和进步,都渗透着叔叔的心血和支持,叔叔给我的友谊成为了我强有力的精神支柱和源源不断的动力。
◎ 王为一先后在北京、上海、广州、苏州等地寄给汪东云的信
◎ 王为一给汪东云的近百封信
我们书信往来近三十年后, 1982年冬终于在广州相会。叔叔亲自到站台接我,我一眼就认出了他,我喊着“王叔叔”向他奔去,他也喊着“东云,东云”向我走来,我们情不自禁拥抱着,这一幕颇有点上镜头的感觉,让我终生难忘。叔叔让我住在他家吃在他家近一个多月,受到全家高规格的接待,夫人乐陶阿姨每天给我做我爱吃的饭菜,叔叔每天给我点上蚊香。弟弟妹妹们说:“东云姐是我们全家最熟悉的人了,我们从小听爸爸讲你的故事。”我们每天都快乐地聊天,无话不说,好似一家人。我更多地了解了叔叔的身世,他一生坎坷的不寻常经历,他的初恋和美满的婚姻。令我特别感动的是,在经历数次抄家扫地出门之后,在那些劫后余生的老相册里,20世纪50年代我扎着小辫系着红领巾的一寸小照片还完好无缺地保存在里面,简直是奇迹,上帝也在保佑我们的友谊。临走时我乘凌晨航班,叔叔也坚持送我上飞机。我的泪水又止不住哗哗地流下来,对叔叔阿姨我好像离别父母般难分难舍,我衷心感谢叔叔全家对我的深情厚谊。
叔叔的影片《阿混新传》获得金鸡奖特别奖,他和乐阿姨一起到重庆领奖,我们又一次相聚。老夫妻俩兴趣盎然地游了山城,不顾年事高爬了一坡又一坡,去寻觅他们抗战期间在重庆的足迹,黄花园一带是流亡重庆的文化界人士居住的地方,也是叔叔阿姨相识相恋、喜结伉俪的地方,旧地重游触景生情,他们都返老还童了,看见叔叔阿姨争着抢着回忆叙述那些艰难又甜蜜的岁月,我热泪盈眶。
往后的日子,我们照常书信往来,有出差的机会就去看望二老,家里有什么事叔叔也会告诉我。我痛惜“文革”前的书信未保留下来,“文革”后叔叔写给我的信有100多封,我编号保存完好的有88封之多,这确实让弟弟妹妹们都眼红嫉妒了。1996年,我恰好在北京参加一个国际学术会议,弟弟妹妹们告诉我乐阿姨病故,我很悲痛,我忘不了慈母般的乐阿姨。1998年叔叔告诉我,他再次获得爱情,寄来了和郑旭阿姨的照片。上帝如此眷顾好人王叔叔,让他传奇般地拥有“三妻之命”,三任妻子都是如此的善良贤惠,和叔叔恩爱有加,同甘共苦,家庭美满和谐,子女勤奋孝顺。叔叔真是好福气啊!
一晃就到了我退休年,我应聘去广州教书,就有更多机会见到王叔叔及全家,我也算是他们家的常客了。这期间我有幸参加了叔叔80周岁、90周岁、95周岁、100周岁的生日庆祝宴会,每次我都要向客人们讲述我们的友谊,亲友们对我这位特殊的朋友也格外亲热,弟弟妹妹们一口一声地喊着“东云姐”,胜似亲人。百岁寿诞时,叔叔拉着我的手说:“东云啊,我是看着你长大的。”我笑着说:“叔叔你也看着我一天天变老。”是啊,光阴荏苒,六十年弹指一挥间,12岁的小粉丝如今已满头银发,我和我崇拜的偶像超过半个世纪的忘年交,是何等的珍贵啊!我们双方都是何等地珍惜啊!我一个红领巾少年,仰慕大明星,这是很自然,很平常的事。可一位电影界泰斗级大人物,反过来是数十年如一日,如此谦卑有礼、热诚认真、细心呵护与一位小观众的友谊,那真是太难得了。所以,这份珍贵友谊得以维系并经久不衰、历久弥新,首先要归功于令我尊敬热爱崇拜的王叔叔。从大的方面讲,这见证了新中国老一代电影工作者与观众亲密无间血肉相连,这见证了老一代艺术家高尚的人品、高贵的情操、坦荡的胸怀和虚怀若谷的谦虚精神,见证了人与人之间纯洁美好真诚的情感;从小的方面讲,对一个素不相识的普通小观众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如此的尊重、体贴、爱护、关心,给予了满腔的热忱,这又见证了叔叔是一位何等开明、仁慈、善良、永葆童心的人。放眼纵观叔叔的一生真可谓波澜壮阔、惊心动魄、跌宕起伏,真应该称为崇高伟大;走近看,叔叔却是那么平凡普通,慈眉善眼,笑容可掬,言语温和,心静如水,下乡像个农民,进厂像个工人,跟谁聊天都让你无拘无束,掏心掏肺,举手投足就是个十足的普通老百姓,从不知道端架子为何物。
叔叔啊,东云没有能力和水平对您光辉的一生和卓越的艺术成就作全面的评价,千言万语归纳为一句话,您的一生都在向人类传播爱,您爱天下的人们,天下的人们也爱您,东云永远爱您敬您想念您,您永远活在我的心中!您的事业与山河同在,与日月同辉,与世长存!叔叔,您去了天堂还可以再拍些喜剧片,让全宇宙的生灵都天天开心、天天快乐!
2013年10月
(作者系重庆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