悼念我的生死之交阿韬

悼念我的生死之交阿韬

王为一

20世纪30年代,“一·二八”事变之后,在党的“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的领导下,左翼文艺在上海蓬勃兴起。当时,我和徐韬、赵丹是好朋友,都是上海美术专科学校的学生,一起为“美专”成立20周年庆祝活动演出的话剧《C夫人肖像》而出力。这个戏写“C夫人”请了个青年画家为她自己画肖像,青年画家在作画过程中,受了“C夫人”进步思想的影响,批判了自己在抗敌当前的唯美主义思想,当时就撕了“C夫人”的肖像画,而改画了一幅较有力度的宣传抗日的画,受到群众的赞扬。

这出话剧是上海地下党的“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帮助美专剧团排的,它不但教育了观众,还深深教育了我们三个人。在“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负责同志的鼓励下,我们三个人同时加入了“中国左翼戏剧家联盟”,从亲密朋友变成为革命同志了。我们被分配在三个不同的小组,但都严守组织纪律,自己小组的秘密决不告诉组外人,哪怕他是朋友。所以,我们一直都不知道另外两个人参加的小组里还有谁?我们除了每星期参加小组会,还要到工厂、学校去辅导群众戏剧活动,有时还要参加示威游行、散发革命传单,甚至夜间在马路上写革命标语。这些紧张、刺激而又有点危险的工作,我们干得非常有劲儿。

阿韬和阿丹即将毕业。阿韬读的是图工系,既学画又学工艺美术,原打算毕业后回徐州老家,去中学当图美老师的。阿丹读的是国画系,现在他们都改变了原先的志愿。阿韬留在上海帮一个同学办一份小画报,能拿到一些生活补助,这样他就可以继续从事戏剧活动了。阿丹对表演很感兴趣,报考了明星影片公司,被录取了,他生活也有保障了,他可以边拍电影边搞戏剧活动了。我读的是研究所,没有学制的,可以继续读,我父亲每月给我生活费,我也可以无忧无虑的搞戏剧活动了。

有一次,美专剧团在法学院演出,我说了一句冒犯国民党的台词,遭到当局的通缉。组织上把我介绍到香港的一家影片公司工作,我和阿韬、阿丹由此而分离了。

上海的戏剧工作,依然有声有色,演出了世界名剧《娜拉》和《钦差大臣》,非常成功。而我却孤独地躲在香港,非常苦闷。一年后,我不顾身背国民党通缉令的危险,悄悄地回到上海,又和老朋友聚在一起了。

阿韬告诉我,上海的戏剧活动有很大的变化,我们成立了“上海业余剧人协会”,向社会公开了,目标就是“面向社会,提高技艺和保存实力”,现在你回到上海了,当然也要参加上海业余剧人协会。这样,我们三个好朋友又在一起工作了。和阿韬、阿丹别后重逢,分外亲热。后来,上海业余剧人协会改为上海业余剧团,阿韬是业余剧团主要领导人之一。业余剧团排演了四个大剧:《罗密欧与朱丽叶》《太平天国》《黑暗的势力》和《原野》,可戏还没有演完,日军就向上海闸北开炮了!

抗战开始,上海文化界在党的组织下,成立了十多个战地演剧队,分赴全国各地做宣传演出。阿韬、阿丹和我幸运地都分在了第三队。

一年后,国共合作抗日,这也引起了全国文艺工作者的大调动。我们三个好朋友也被调动了。阿丹进了中央宣传部办的中央摄影场,我进了军委会办的中国电影制片厂。而阿韬因组织上需要他在全国重新组织十个战地演剧队,分配到全国各个战区,并要他当第一队队长起示范作用,调到广东曲江去了。这是我们三个好朋友的又一次分手。

1939年,我和阿丹在重庆,那时苏联斯坦尼斯拉夫斯基表演体系传到中国,我们想通过新疆去苏联学习斯坦尼表演体系,以期抗战胜利后回上海建立中国的戏剧表演体系,创办中国的艺术剧院。这样,我们就要组织一套班子,要有学表演的,有学管理的,有学舞美的,我们想到阿韬比较理智,组织能力强,学管理最理想,朱今明学舞美,我和阿丹学表演。那时阿韬在广东曲江地区当战区演剧队第一队队长,我们给他写了信,要他速来重庆同去新疆。当时他正要被调往重庆机关,但他接到信后,二话没说,就同意去新疆了。

阿韬从广东来到重庆,先办了自己的婚事。随即带着妻子同我们三家人一道去新疆了。我们在乌鲁木齐发展当地文化事业,为去苏联留学做准备。后来因盛世才的怀疑,我们先后被捕入狱。当时阿韬的儿子刚满一周岁,这对一个刚过三十的男人来说,是多么痛心啊!五年后,得以周总理组织多方营救,我们出狱了,但都已妻离子散。

是我和阿丹叫阿韬去新疆,才让他遭此厄运的,但他对我们从没有说过一句抱怨的话。阿韬遇事比较冷静、理智,这是阿韬为人的优点,而我和阿丹就比较急躁,所以,遇到什么事都要去找阿韬帮忙解决。

抗战胜利后,在党的领导下成立了昆仑影业公司。阿韬、阿丹和我回到上海,都加入了昆仑公司。最可喜的是昆仑公司为培养年轻人来接老导演的班,挑选了阿韬和我为培养的对象,两人先合作导演一部电影,以后就可单独导演了,我俩合导的是欧阳予倩编剧的《关不住的春光》,象征着人民需要自由的主题,其中的男主角是反面人物,我们就叫阿丹来演。阿丹也欣然同意来尝试演这个反派。这样,我们三个人又在一起愉快地合作了。

◎ 2010年6月,王为一(右二)在上海参加纪念电影艺术家徐韬百年诞辰纪念暨艺术研讨活动现场

之后,解放战争,上海危急。周总理指示,昆仑公司的阳翰笙、蔡楚生、史东山三位老同志,为了安全应先去香港,同时在港建立临时性制片机构,继续拍我们的影片。三老去香港后,成立了南国影业有限公司,需要上海派一名年轻导演去港协助拍片工作,上海就派了我去,拍了影片《珠江泪》。新中国成立后,又派我去广州筹建珠江电影制片厂。从此我们三个人就分开了,再也没有机会在一起合作了,只是在北京开会时可以见见面。

1961年在北京开会,周总理请外地代表去西山游玩,见到我们三人时,就对大家说:“他们是虎口余生的人啊!来,我们照一张相。”于是,就有了一张我们三个生死之交的朋友和周总理的珍贵留影。

不幸,“文化大革命”的厄运又降到我们头上,我被关进牛棚挨批斗,阿丹又受了五年牢狱之苦,阿韬含冤跳河自尽了。阿韬本是个性格坚强的汉子,可在关键时刻你为什么不顶一下就走了呢?当年在新疆受审时也受过严刑、拷打,你不都顶过来了吗?为什么在“文革”你就顶不过去呢?否则你会看到“四人帮”在人民法庭受审时的狼狈状,你也会看到我们为之奋斗的祖国母亲焕然一新的风姿!

2010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