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阐述与总结回顾
电影《异想天开》导演阐述
王为一
读著名作家张贤亮的原小说《临街的窗》的时候,令人爱不释手,兴趣盎然,认为是个十分难得的好本子,立即产生了要把它拍成一部新颖、别具一格的喜剧片的愿望。但是,真让我搞的时候,又觉得是十分作难的本子,主要它是一部题材和手法迥然不同于一般的喜剧片。可以说,它写一个上海青年,由于通宵看武侠小说,起床晚了,上班差点迟到。上班时又神不守舍,看到窗外对面电影院门口张贴的各种电影广告,眼花缭乱,就昏然入睡,进入了一个离奇曲折的梦幻之境。等到大梦惊醒,影片也就结束了。全片就是一个梦。我们全摄制组的创作,就是如何做好这个梦。俗话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说明人们思想意识的反映。古人云:“浮生若梦。”是把人生比作一场梦。《红楼梦》作者把一部伟大的批判封建制度的现实主义小说名之谓“梦”;小说《临街的窗》的作者把今天某些青年的思想意识用梦来表现,实质是以讽喻的态度折射出现实生活中一些歪曲的现象。真真假假、虚虚实实,既不鞭挞,也不说教,只是风趣地在跟大家说个梦而已。是也?非也?全由读者去评论。但作者的意图显然是善良的,是为我们社会主义现代化清除障碍。我们认为这是一个较新的喜闹剧题材和较好的喜闹剧样式。
但我们创作上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如何处理梦的问题。梦是虚幻的,在电影上可以用技巧来表现虚幻的梦境,以与现实生活有所区别。但问题在于全片绝大部分的情节发生在梦境之中,如果都处理为一种有虚幻之感的梦境,其效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如果不作任何技巧处理,则梦境和现实浑然一体,毫无区别,似也不妥。这问题使我苦恼很久,摄制组成立后与摄影师、美工师再三研究。最后还是原小说给了我们启迪,作者并不想明显地告诉读者主人公进入梦境这一行为,直到小说结尾时,才看见主人公趴在办公桌上打瞌睡。可以说,此时读者和主人公一起大梦初醒。“哦,原来是个梦!”作者把真实与不真实的事物混在一起,把离奇而不真实的事物用真实的手法来写,达到迷惑观众,让观众将信将疑,或者信以为真的心理效果。反之,如果指出主人公是在做梦,那么小说中出现的那些奇事就不足为奇了。根据以上的认识,我们才决定梦境和现实不必有什么区别或差异的处理。入梦的行为也作虚写,不让观众有明显的直感。梦中的地点转换,则以虚笔点出新环境的特色,而不作具体的描绘。时间也不作具体的交代,说到哪里就到哪里。场景的转换,只求内在的联系,不强调外部的连续性……以此种种处理来解决是梦而又不说明是梦的矛盾。是否还有其他处理,则有待探索。
小说中在主人公梦前的一段描写是比较概念而简短的。我认为入梦前应对主人公的思想、性格有所表现,作为梦中出现的许多荒诞事物的思想基础。同时,一部影片也不能开场不久就做梦。因此我们在主人公起床到进办公室上班加了一点戏,使观众对这个人物的思想性格有较多的感性认识。这样,观众对主人公梦中荒诞的遭遇,虽查无实据,却事出有因。
小说原名《临街的窗》,指人人都有一扇属于自己意识视野的“窗口”,我们的思想意识都受着“窗”外事物的影响,青年人意志薄弱,认识有限,因此容易受“窗”外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声色所迷惑,甚至沉沦于兹,而失去了真正的生活意义。小说的立意,是说当前社会上存在着某些旧意识。不正之风和不良的时尚,正在拖着我们青年一代的后腿。这是一场争夺青年的斗争,应该引起我们的警惕。鉴于此,我们的影片与其说是批判主人公的思想意识,毋宁说是批判影响主人公思想意识的周围事物。我们对主人公是抱着爱惜心情的。因为他秉性并不坏,关键时刻,他本能地表现出他的爱国行动。
小说的内容和涵义比较庞杂(或者也属所谓“多义性”样式),似乎有点东拉西扯,人物和事件,即来即逝,一如梦境之断断续续,有极大的随意性。影片也无意改动作者这样的安排,使人物、事件合理化,搞成一般影片的力求完整的结构。我们也只是以主人公的行动的主线,牵引出这样的情节,这般那般的人物来。而把主人公受小说、电影的影响;消极时即上少林寺为僧;空中小姐把他拉出嵩山,远走高飞;两位僧人非要把他拉回寺中做和尚不可,穷追不舍,最后被主人公扮装的机器人打退。我想小说的主题思想大概也就是在这里。
根据影片这一特殊样式,我们决定以短镜头,中、近景为主,镜头的衔接尽量在动作中找剪接点,以造成快节奏,流动感、跳跃感、灵敏感和不稳定感。
在拍摄过程中,发现中央文化部有令不准在文艺作品中表现劫机事件,因此迫使我们要另想事件而替代之。另外,主人公再成为英雄后,各报记者来采访的那场戏。我们感到把各报记者集中起来加以讥讽,太突出了就有伤大雅。所以取消了这场戏,改为一对无聊文人抢先到主人公家中采访,企图垄断英雄的全部资料为他们创作谋利。这样较大的改动,原应请作者执笔修改为好,无奈作者出国去了,暂不回来。迫于时间,只得由我们商量了由我执笔修改。未知作者在以后看影片时是否会不同意。
这部影片的创作过程,也是一个探索过程。这篇导演阐述也不是导演一个人在开拍前周密考虑好写的,是多次和组内创作人员研究,取得好的意见,再以口述方式在创作成员小组上提出,得到一致肯定后而形之成文的。我想,这样的导演阐述才能成为全组创作人员的意图。
1986年5月
《异想天开》艺术总结
王为一
影片开拍时,文艺电影界的天空乌云稠密。某某小说遭到批判,某某影片被判“死刑”的消息接踵而至。我们剧本的作者张贤亮的新作《男人半个是女人》[7]正遭到严厉的批判;根据他的剧本拍成的影片《黑炮事件》也遭到了非议,据说已经打入了“死牢”。而张贤亮本人正在美国访问,人们对他的处境和可能发生什么行动也诸多猜测。在这样的环境下,我们也难免对正在进行拍摄的影片忧心忡忡。
当我们拍完上海部分的戏回厂后,又接中国合拍影片公司[8]对我们剧本审查的批文,说剧本“主题不明”“剧情比较荒诞离奇”“格调不高”等因,指令影片停止拍摄,剧本修改后再送审。我们认为造成这个情况的,主要是主管部门对剧本的认识问题。剧本原是以荒诞形式写的,情节就需要荒诞离奇。荒诞喜剧是喜剧范畴中的一种高级样式,让观众从荒诞可笑的情节和表演中悟出现实生活中的严肃问题,是艺术创作的高难手法。这在中国电影中尚属新的探索,现在却把情节荒诞离奇作为一个罪名,令人费解。我们自信已拍摄的5000尺样片中也没有格调不高之处,如果停拍改本,损失很大,于是带了样片,我和制片主任吴平上京交涉。
◎ 王为一手稿《〈异想天开〉艺术总结》
电影局和合拍公司看了样片,虽然提不出什么格调不高的具体问题来,但在为此而召开的一次讨论会上,一位负责创作的领导就谈到,剧中主人公(指徐立国)既是个批判对象,但他在飞机上却能英勇地击败了劫机暴徒(原剧本写的是劫机事件),最后又在香港夺回国家机密文件,受到国家重赏。对这个青年究竟是褒是贬不清楚。再,青年梦醒后,应该写他有觉悟悔改的表现,组织上也应该对他帮助、教育。听了这位领导的话,使我懂得了合拍公司下的批文中所指的“主题不明”意义在此。当时我处于受审地位,不敢回敬他们说这些意见才是“格调不高”哩!我只好低声地说,他不是真的当上了英雄,他是在做梦,梦想他当上了英雄。至于他醒后悔改不悔改,这不是我这部影片所要完成的任务。因为写一个人要改邪归正不是个简单的问题,靠个结尾是解决不好的。作者在本子中,自始至终都是用善意的批评态度来写这个青年主人公的。接着又提出本子中写了两个和尚到城市来追寻徒弟的戏,有损伤佛教徒的感情,是不尊重佛教徒信仰自由的表现。又说最近佛教界有些爱国行为,还是得到中央赞许的。
关于这个问题,我认为涉及影片的一个主要的核心思想,必须力争。我说,我国宪法虽然有保护人民宗教信仰的自由,但反动统治阶级都是利用宗教作为愚民政策的工具的,我们不能让宗教在社会主义社会中起消极落后作用。现在市上许多武侠小说和武打电影,常常把武功、宗教和正义结合在一起作为正面形象来赞扬的,大大迷惑了一些青年对宗教的愚昧、迷信和封建实质的认识。现在各地寺庙香火旺盛,不少青年男女虔诚拜佛的现象,实在令人担忧。我们本中写徐立国因一时消极便去当和尚,拜师学武艺,后来他的女朋友来找,以爱情促使他返回到美好的生活中来,但他的两个师父却非要他皈依佛门不可。这是我们现实中美好的生活追求和封建愚昧两种思想对青年人争夺的表现。最后,徐立国逃进科技馆,钻进了机器人体内,他借科学的威力,竟把武艺高超的两个师父打退了。这样富有寓意的,对今天青年有一定教育意义的内容有什么不好呢?会上看我比较坚持,就有一位同志明智地提出把这个内容套上一个武侠小说的情节,让徐立国在寺中偷看了大师父秘藏的武术经典,后就跟女朋友走了,大师父怕经典内容泄漏出去,于是非要把他追寻回来不可。这样就可避免纯粹是批判宗教的意识问题了。我虽不怎么愿意,但不接受怕解不开这个结,就表示同意按此修改。
其他还提出整个办公室里没有一个正面形象,甚至整个戏里都没有一个正面形象等等意见。他们全不注意这个影片是个特殊样式,它是个荒诞的讽刺喜闹剧。在这个戏里不出现一个正面形象,相信观众不会引申到认为整个社会没有好人的。果戈理有句名言,当有人问他《钦差大臣》这个戏怎么没有一个正面人物时,他说:“嘲笑他们的观众都是正面人物。”
◎ 王为一(左三)在《异想天开》拍摄现场
◎ 1986年,王为一(中)在《异想天开》拍摄现场与演员合影
总之,会上不是根据剧本自己的样式来讨论艺术创作问题的,使人无所适从;要全照他们的意见来改,必然把影片导致规范化、公式化和概念化。
当我们要求回去后一面修改剧本,一面继续拍摄时,会上没有哪个领导敢许下诺言。过一天给我们一纸公文说,是否继续拍摄,由你们厂领导决定,剧本还是要修改后寄来重审。
不久,我们听说张贤亮已回到香港了,我们如释重负。当我们在广州见到张贤亮,把审查和修改的情况告诉他时,他说:“怎么改都可以,只要拍出来能通得过就行了。”这说明了张当时的心境。我们也在惶惶不安的心情下制作着这部所谓荒诞样式的喜闹片。
好了,等我们影片拍完时,吹来了“宽松”的春风!张贤亮那部受非议的小说,我在书摊上看到了新出的单行本,据说很好卖;影片《黑炮事件》不但起死回生,而且誉为佳作得了奖。我们的影片送京审查时,虽还遇到了一些风险,为此等了二十天,终于寸片不改而通过了。但,当我向一位看了样片的老行家征求意见时,他只简单地说了四个字:“荒诞不够!”我听了哭笑不得,无言以对。
谨以影片在创作问题上的遭遇,记之以代“艺术总结”。
1986年10月10日
◎ 电影《异想天开》工作照
【注释】
[1]编者按:实际上广州直到1949年10月14日才解放。
[2]编者按:即袁耀鸿。
[3]编者按:即蔡楚生。
[4]编者按:即史东山。
[5]编者按:即蔡楚生。
[6]编者按:指蔡楚生、阳翰笙、史东山。
[7]编者按:现书名为《男人的一半是女人》。
[8]编者按:即中国电影合作制片公司,简称合拍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