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日子到头
山里的人把节气永远记得比日期清。节气与农事有关，农家觉着农事比啥都重要，所以城里人重视的什么生日、结婚纪念日他们都不上心，常常想不起来。爹妈的生日爷爷奶奶不知道，子女的生日爹妈不知道，最多只记得春天种麦子时候生的孩子，冬天腊月结的婚。山里人没有那么多的讲究，心都操在日子上，烦在柴米油盐上，愁事太多，哪有那么多的闲情。祖祖辈辈，女人围着锅灶转，男人围着山道转，就这样也不一定能转出个好光景来。
对于宁夏彭阳县王洼镇上台村50多岁的张东来说，2016年8月15日是一个“节点”，这个日期他记得无比清晰，虽然已过去4年了，但这天的经历像在脑海中刻印下来一样。
山里的秋天比其他地方来得早，冷得快。对于住在半山坡窑洞里的人而言更觉阴冷，天黑就得往炕洞里烧上大把柴火驱寒气。那年干旱，麦子颗粒无收，就指望洋芋过日子了。那天老张全家从早到晚，忙着把山地里的洋芋背回来储存到盛粮的窑洞，半窑洋芋卖掉一些留一些，算是一家人全年的口粮。饿了一天的老张拍打掉全身的灰土，坐在炕头等饭吃。老婆子揭开锅盖准备给他盛浆水面，可窑顶黑土受了潮气，脱落的土块不偏不倚掉进了饭锅里，刚做好的浆水面条被土块祸害成一锅黑糊糊，累了一天的老婆子心疼地号啕大哭。老张知道老婆子天一冷肚子就疼，每天支撑着和他从早到晚干农活，回来还得做一家老小的饭不容易。他怜惜地看着老婆子病恹恹蜡黄的脸，体恤地说，用清水过一下，再加点浆水也好吃呢。
山里人长期缺水就稀罕水，对于他们来说，下雨或下雪天是全村人最快乐的时候。下雨了，家家户户想方设法把雨水聚集到水窖里：地上的雨水会顺着人工开凿的小渠聚流到各家各户的水窖；一家老小动用所有的锅碗瓢盆接上雨水倒进缸里窖里，雨滴敲击着锅碗瓢盆汇聚成最美的乐曲在山谷回响；雨停了还要在沟渠和低洼地刮水倒进水窖。冬天下完雪，村民拿扫帚、背篼、铁锹扫雪，恨不得把雪山搬回家，把雪塞进水窖里融化成水。其实在没有打水窖之前，村民们用水更困难，每次都要翻过一个个山梁，到5里地外的一个山沟里用毛驴驮山沟水吃。可近几年，吃了老几辈子的山沟水枯竭了。听说是因村民上山挖甘草，抓发菜，为讨生计乱砍滥伐，导致山体蓄不住雨水，所以沟里就没水了。全村人不得不在院子里用水泥打水窖，水窖里的水，有羊粪蛋蛋、蒿子草等诸多杂物，澄清后才能用，就这样也金贵如油，要慢慢用。水窖储存水和存粮一样重要，都是一家老小的命根子。
老婆子把面条从黑糊糊的汤里捞出来，再用清水过滤一遍，捞出来加了浆水撒了盐，拌了点油辣子。苦了一天的老张肚子早饿了，端起碗吸溜吸溜地吃了两大碗，倒也觉得很香。吃过饭，老婆子收拾完锅锅碗碗，蜷缩在炕上焐肚子。老婆子3年前肚子疼得不行，老张骑着摩托车捎着她颠簸到20里地外的镇医院看病，医生说是急性阑尾炎，要去县医院做手术。他们接着又在山路上爬行了30里地，折腾了5个多小时才到县医院，医生说再迟半个小时命都保不住了。唉！最后命是保住了，就是落了个天冷肚子疼、吃凉东西肚子疼的毛病。看着蜷缩在被子里的老婆子，老张的心皱缩在一起。老婆子和他结婚30多年，共同养育了4个娃，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年年扒光阴，光阴年年穷，除了娃娃长大外生活没有一点起色。
电话的铃声打断了老张的思绪，是村主任打来的。今天村主任说话的声音好大，乐呵呵地笑着说：“张东啊，我们村里人的好事来了！上面有移民新政策，村子要扶贫搬迁，可以搬迁到县内，也可以搬迁到县外。县外搬迁的可以去银川、石嘴山、吴忠等地，去哪里根据自己的意愿。要去的地方还有楼房住，每人分配17平方米，外加每人再缴纳3000元的搬家费。快点考虑一下，明天到村部来报名啊！”
老张愣住了，全家居住在68平方米的土窑里意想不到的好事忽然砸在头上，老张总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老婆子在旁边听着自家男人和村主任对话，说村主任确实说了有楼房住，可老张又认为村主任和他开玩笑呢，这样的好事不可能是真的。他被这个电话打蒙了，就把电话打过去再问村主任刚才的话是不是真的，不会开玩笑吧？村主任没好气地骂他：“你个张老大瓜着呢还是傻着呢，你怀疑啥呢，我能拿党的政策开玩笑吗？我能拿全村村民的前途开玩笑吗？”村主任还说：“当一方水土养不了一方人的时候，国家‘十三五’规划就来了，实施易地扶贫搬迁政策。国家出巨资，把山大沟深、交通不便、生活环境差等不适应人类生活地方的农民搬迁到宜居地方，再以劳务扶贫致富，实现‘两不愁三保障’，提高国民整体生活水平。”
老张得到确认后放下电话，撒腿翻过了一个山梁到了父亲和弟弟家，希望同他们一起搬迁。“爹，去那边就有楼房住，我们一起走吧！您不是老说树挪死人挪活嘛，政府助力我们挪个好地方，到了川区守着黄河，以后的日子好过着呢！”
“娃啊，话是这么说，可哪有那么好的事呢？过去就有楼房住？不要出去了没有回家的路，爹给你留个回家的路吧！”
“爹，走吧，这个窑洞住了几代人，这个弯弯的山道我爷爷走过，你走过，我走过，我们代代都这样在东一坨坨西一片片的薄地上靠天吃饭，该换个地方换个活法了！爹，村书记说了的事还能有假？党的政策不会骗人的。”
“娃，我不走，你爷你奶你妈都在这片黄土地里埋着呢，我得守着他们。儿啊，我老了去那里也干不了事，再说故土难离呀！”
“爹，我得走，政策这么好，我要换个活法，我不能让我儿像我一样在山道里转一辈子。”
“娃，你走，爹知道你心大心高。”
“爹，有好政策我才心大心高，放在以前我想都不敢想。你也知道你儿子没读过几天书，又没啥手艺，年轻的时候有一把子力气，现在我也50多岁的人了，大苦力也下不了，但咱有党的好政策罩着，我不怕！爹，如果您不去那边，回头日子过好了我来接您。”
“娃，去吧，一家人好好过日子。”老张父亲的期盼和担忧布满了他浑浊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