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里姆林宫对欧盟干预苏联地区的行为产生敌意

四、克里姆林宫对欧盟干预苏联地区的行为产生敌意

乌克兰政治危机爆发后不久,吉尔吉斯斯坦发生革命,克里姆林宫将之视为革命在苏联地区蔓延的标志。引发吉尔吉斯斯坦革命的原因与引发橙色革命的原因类似。和乌克兰一样,这场革命也是由对选举舞弊的指控所引发的。此外,引发这次革命的因素还有家族政治以及对阿斯卡尔·阿卡耶夫(Askar Akayev)的裙带关系的指控。[110]欧盟对吉尔吉斯斯坦总统选举结果的谴责,以及对其他国家内政的“粗暴”干涉,令克里姆林宫感到异常愤怒。

2005年2月27日吉尔吉斯斯坦的选举结果公布后,引发了一场政治危机,欧盟对此做出的反应加剧了其与俄罗斯之间的紧张关系。哈维尔·索拉纳代表欧盟谴责此次选举发生的环境,称他们“既没有遵从欧安组织的要求,也没有遵从其他国际标准”[111]。据索拉纳称,“突发的暴力引起了特别的关注”,因此他强调这场危机需要通过非暴力途径来解决。[112]一天后,对索拉纳批评选举过程的言论,俄罗斯外交部长拉夫罗夫愤怒地进行了回应。在与索拉纳的电话交谈中,拉夫罗夫批评他关于吉尔吉斯斯坦的言论“包含对(该国)局势及其根本原因的不正确评估,起到了反作用”[113]。拉夫罗夫在《全球事务中的俄罗斯》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指责欧盟虚伪,损害了其为推进自身地缘战略而假装坚持的价值观。他批评欧盟道:“民主原则的普遍性也造成了同样严重损害……他们打着捍卫民主的旗号,试图粗暴干涉他国内政,对他国施加政治压力。这些企图只是在败坏民主价值观的名声,将其转变为实现自私地缘战略利益的手段。”[114]

拉夫罗夫提到欧盟在吉尔吉斯斯坦“打着捍卫民主的旗号”,同时也是在批评欧盟妄图自以为是地在一些苏联卫星国家传播其价值观。克里姆林宫认为,这些国家属于其独占的势力范围之内。拉夫罗夫的谴责遭到了索拉纳的排斥。索拉纳称,如果欧盟关于吉尔吉斯斯坦,以及那“一整个地区的声明都被认为是在破坏稳定的话,那么很可能是因为这些声明被误读了”[115]

克里姆林宫对欧洲传播民主的行为进行了回击。2005年3月,俄罗斯拒绝向欧安组织提供财政援助,通过此举,俄罗斯巩固了其对任何外国干涉行为(如吉尔吉斯斯坦总统选举期间对其选举进行监督)持强烈反对态度的立场。俄罗斯驻欧安组织大使阿列克谢·博罗达夫金说,这“不是财务问题,而是原则问题。如果要我们给欧安组织的预算支出大笔款项的话,那么俄罗斯的利益与忧虑也应该受到关注”[116]。他批评欧安组织在人权问题上实施双重标准,并特别问道,为什么“欧安组织没有向拉脱维亚施加更大的压力,让那里讲俄语的少数民族获得完整的公民权利”[117]他补充称,拉脱维亚的俄罗斯人“没有公民身份”[118]

欧盟团结起来,支持欧安组织。在一份提交给欧盟驻欧安组织大使的机密文件中,欧盟敦促其成员国支持欧安组织,支付其预算中本应由俄罗斯承担的部分。[119]文件称:“目前,欧安组织和俄罗斯之间的危机,其核心是一种更为根本的价值观的差距,其主要问题涉及我们最重视的方面——对民主和人权的监督。”[120]对于这一差距(即对于欧盟和欧安组织都接受的价值观念,例如人权、民主和法治等,俄罗斯的价值观都与之矛盾),俄罗斯的态度是“置之不理”。正如第3章和第5章所述,欧盟想要在与俄罗斯交往过程中发展并保持共同价值观,但克里姆林宫却对此表示拒绝。克里姆林宫在其对内和对外政策中强调主权和自治,这与欧盟与它交往时所持的价值观完全背道而驰。

乌克兰橙色风暴后,俄罗斯执政者开始注意到后苏联空间革命蔓延的模式。在一份重要的外交政策期刊《国际事务》(International Affairs)的三月刊中,俄罗斯国家杜马最具影响力的政策顾问、统一俄罗斯党成员康斯坦丁·科萨切夫就俄罗斯在两个问题——“独联体中的颜色革命”和欧盟在该地区影响力日益强大——上所做出的回应,提出了三点自己的看法。首先,在承认自己不知道如何应对苏联地区的革命之后,科萨切夫称自己对俄罗斯关于独联体的政策很紧张。他承认,“各个级别和各权力部门之间缺乏协调,普遍缺乏一致性”[121]。其次,科萨切夫警告独联体内各国领导人,加强与欧盟的一体化会带来负面影响。他以这种方式设法防止独联体内的国家将其外交政策转向西方。他批评欧盟在一些苏联卫星国加入欧盟的问题上做出虚假承诺。他问道,对那些“受到欧洲一体化的前景吸引而离开的国家,应该怎么做呢?就像一个新娘,从父母家里得到允许她结婚的承诺,却发现遭到了各种借口的推迟,新娘首先要做的是‘证明自己有结婚的权利’”[122]。根据科萨切夫的说法,如果独联体国家遇到了这种情况,那么“(欧盟方面)就违背了承诺……这是对受诱国家人民的一种卑劣行径”[123]

科萨切夫批评一些欧盟新成员国在制定其对后苏联空间的外交政策时过于自信。在这方面,他提到,欧盟的“波罗的海化进程(Balticisation process)使欧盟变成了一个侵略性的组织”[124]。这显然是在指立陶宛总统瓦尔达斯·阿达姆库斯和波兰总统克瓦希涅夫斯基领导使团代表欧盟干预橙色革命决议一事。科萨切夫提出的“激进的组织”的说法,无可辩驳地证实了自1999年科索沃战争以来,欧盟与俄罗斯关系的恶化。难以想象科索沃危机期间俄罗斯执政者会对欧盟有这种看法。正如第1章所述,那时在俄罗斯政界,轰炸了俄罗斯政治盟友南斯拉夫的北约被认为是“侵略者”,而欧盟则是一个温和的行动者,是“可以接受的西方代表”,且俄罗斯在战争期间曾与之合作,解决科索沃危机。

欧俄关系中的危机变得明显起来。俄罗斯国防部长谢尔盖·伊万诺夫威胁称,如果美国和欧洲继续干预苏联地区国家的内政,那么俄罗斯将做出回应。他谴责西方没有“抛弃对过去的刻板印象,欧洲和美国某些圈子对乌克兰政治危机的反应证明了这一点”[125]。他威胁说要“对引入独联体内的革命……做出反应”[126]。他说,甚至在乌克兰总统选举之前,就有明确的信号表明,如果西方政治领导人对赢得选举的候选人不满意,那么西方将不会承认选举结果。[127]

俄罗斯对欧盟的敌意日益增长。一篇极具影响力的发表在俄罗斯列格努姆通讯社(Regnum)的文章表达了这个观点。列格努姆通讯社总裁莫杰斯特·科列罗夫(Modest Kolerov)是一名与克里姆林宫关系密切的顾问,3月18日,他发表了一篇题为《反俄阵线:“防疫线”和“外部管理”》(“The Front against Russia:‘Health Cordon’and‘External Management’”)的煽动性评论,引发了一场争论。这篇文章后来以书的形式出版,并由克里姆林宫的“政治技术专家”帕夫洛夫斯基写了前言。书上对欧洲打算摧毁俄国的计划进行了批评。书中写道:“目前所讨论的不是俄罗斯边境的周长,也不是俄罗斯被挤出边境地区的问题;而是俄罗斯沿着‘伏尔加轴’(Volga axis)分裂的问题。这实际上意味着,欧盟要求俄罗斯在其欧洲地区引入‘外部管理’。”[128]

3月23日,科列罗夫被任命为新成立的俄罗斯总统与外国和独联体的跨区关系与文化关系理事会主席,“反俄阵线”的意义由此可见一斑。科列罗夫直属于俄罗斯总统办公厅主任德米特里·梅德韦杰夫(Dmitry Medvedev)。[129]这一理事会在与欧盟的竞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帕夫洛夫斯基断言,理事会将“处理那些外交部未能解决的后苏联地区事务:俄罗斯应该向邻国证明,它比欧盟本身更能承载欧洲的价值观”[130]。这一声明体现出,一些俄罗斯执政者担心作为价值观维护者的欧盟对苏联地区某些国家所具有的吸引力。橙色革命期间就是这种情况,众多抗议者们挥舞的欧盟旗帜表明,欧盟的规范深深地吸引着乌克兰的政界精英以及那些寻求与欧盟加强一体化的公民。[131]

帕夫洛夫斯基是克里姆林宫的政治顾问,也是普京的合作者,他是俄罗斯最具影响力的反欧盟言论理论家。2005年4月,他发表了一篇有关俄罗斯在独联体内政策的文章。文中提到,由于欧盟和俄罗斯在苏联地区“争夺空间”,双方的关系日益紧张。[132]他公开指责克瓦希涅夫斯基在寻求乌克兰政治危机的解决方案时所起到的主导作用,并强调克瓦希涅夫斯基所持的乌克兰没有俄罗斯会更好的这一“信条”,如果“在俄罗斯,会被大部分政治力量所拒绝”[133]。他谴责该“信条”是“反俄的,同样也是反欧的”。此外,他还警告说,欧洲内部将出现一条新的分界线,而克瓦希涅夫斯基的信条是基于这样一种假设,即“欧洲将建立一堵墙,一条新的对抗线,各国将被要求表明立场……一些波罗的海国家已经试着这么做了”[134]。俄罗斯国家杜马国际事务委员会代表、一名统一俄罗斯党成员承认,“新”的欧盟成员国有能力通过宣称欧盟正在“波罗的海化”来影响欧盟的外交政策。[135]显然,这是在暗指立陶宛总统阿达姆库斯作为欧盟遣乌外交使团特使所起到的主导作用,他们摧毁了俄罗斯与乌克兰一体化的愿望。

2005年5月9日,为纪念盟军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战胜德国60周年,俄罗斯举行了胜利日庆祝活动。庆祝活动期间发生的事,是对俄罗斯所指控的“欧盟波罗的海化”的另一证明。就苏联曾占领波罗的海国家的问题,俄罗斯和欧盟之间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庆祝活动在此事面前显得黯然失色。欧盟新成员国立陶宛和爱沙尼亚拒绝了克里姆林宫的邀请。他们强调,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结束标志着苏联占领他们国家的开始。[136]在庆祝活动的前一天,出席了纪念仪式的拉脱维亚总统瓦伊拉·维基耶-弗赖贝加(Vaira-Vike Freiberga)说,她计划发表自己对苏联占领拉脱维亚的批评意见。她敦促克里姆林宫承认,苏联对波罗的海国家的占领是非法的。[137]

俄罗斯与波罗的海国家之间的冲突演变成了欧盟与俄罗斯之间的对抗。欧盟企业和工业事务委员京特·费尔霍伊根谴责苏联对波罗的海国家的统治,他敦促克里姆林宫承认,苏联在这些国家的统治是非法的。他还说,对欧盟而言,重要的是“我们的关系是建立在事实的基础上……我们不应掩盖这样一个事实,即三个波罗的海国家长期以来遭到了违背其意愿的占领”[138]。普京的总统助理谢尔盖·亚斯特列任布斯基认为费尔霍伊根的言论“不恰当,且不合时宜”[139]。他说:“俄罗斯军队的部署是在波罗的海国家现有当局明确表示同意的情况下进行的。”[140]他还指责波罗的海国家怀有“历史性的恐惧与偏见”[141]

这场胜利日上的冲突给5月10日的欧俄峰会蒙上了阴影,这次的峰会并没有取得任何重大成果。尽管会后发表了一份联合声明,称在建立四个共同空间(Four Common Spaces)上取得了进展,但峰会过后,其他方面的紧张局势变得明显起来。[142]国家杜马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科萨切夫提到了峰会上紧张的局势。他批评此次峰会毫无意义,并对会议期间签署的协议不屑一顾。他贬低这些协议,称之为“记录意向的备忘录,而非具体协议”[143]

科萨切夫承认,欧盟希望俄罗斯在长期目标方面——例如加入欧盟(对于这个设想他是乐意接受的)——更具可预测性和一致性。[144]科萨切夫称,加入欧盟的申请会被接受——俄罗斯应该对此充满信心。[145]很明显,他渴望俄罗斯加入欧盟的原因是他担心如果某些苏联地区的国家加入欧盟,俄罗斯可能会失去其在独联体内的影响力。他宣称:“其他爆发了所谓植物革命(botanical revolution),(指后苏联空间的革命)的前社会主义国家或苏联成员国,将会做出明智的选择加入欧盟。而俄罗斯却在计算着自己失去的机会。”[146]科萨切夫所说的俄罗斯“失去的机会”不应被高估,必须指出的是,俄罗斯不太可能成为欧盟成员国。原因有很多,首先,在普京时代,俄罗斯在制定外交政策时,并不以接近欧盟标准为要求。《俄罗斯中期战略》和《俄联邦外交政策理念》都表明,俄罗斯在其外交政策中倾向的是自主,而不是与欧盟的联系。[147]然而,科萨切夫的声明是至关重要的,因为他提到了就后苏联空间一体化的问题,欧盟和俄罗斯之间竞争所造成的影响。他表达了自己的担忧,称在发生了革命的国家加入欧盟后,俄罗斯可能会失去其对苏联地区的控制。

欧俄峰会两周后,欧洲议会外交事务委员会发表了一份重要报告,指出欧盟对双方关系感到不满。委员会成员在报告中对民主削弱、人权状况、言论自由、车臣冲突、克里姆林宫集权以及俄罗斯对苏联成员国行为日益强硬等问题表示关切。报告着重指出,苏联地区的国家是欧盟和俄罗斯的“共同邻国”,苏联地区国家发展和平的民主政权既符合欧盟的利益,也应该符合俄罗斯的利益。报告敦促欧盟各机构制定有关欧俄关系发展的具体目标。[148]该报告还称,个别欧盟成员国的政治领导人试图与普京建立特别的关系,这种行为将损害欧盟树立共同对俄政策的能力。[149]自从2003年11月贝尔德尔发布报告,承认欧盟的对俄政策缺乏统一立场以来,这是第二次出现了这样的报告。[150]

报告中所提到的个别领导人试图与普京建立特殊关系一事,体现在欧盟对外关系和“欧洲睦邻政策”委员贝妮塔·费雷罗·瓦尔德纳(Benita Ferrero-Waldner)与索拉纳的不同做法上。[151]费雷罗·瓦尔德纳称赞这份报告与欧俄峰会上讨论的问题高度一致。她敦促欧盟在与俄罗斯交往过程中“加强努力,确立并保持欧盟的共同立场”[152]。但就在她发表讲话的同一天,索拉纳对欧盟与俄罗斯交往过程中所取得的成就表示赞扬。这凸显了欧盟内部在对俄政策上的分歧。虽然费雷罗·瓦尔德纳谴责了俄罗斯的独裁主义倾向,以及欧盟在对俄外交政策上一致立场的缺失,但索拉纳却在俄罗斯《独立报》(Nezavisimaya Gazeta)上发表了一篇文章,称赞欧盟和俄罗斯之间的合作。他说,在这两个伙伴进行合作的领域,双方做得“非常好,并且有意义……没有比这更好的方法,能在我们之间建立信任。这并不是说建立信任很容易。欧盟和俄罗斯并非在所有问题上都意见一致,谈判往往进行得很艰难,因为双方都维护着各自的利益”[153]

索拉纳强调,欧盟和俄罗斯的关系已经大大改善。他宣称,两国关系“确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的猜疑已经被合作和信任所取代”[154]。他补充道,欧盟担心俄罗斯的人权问题和车臣的情况,但又圆滑地说双方正在进行“非常坦率而公开的对话”,同时强调欧盟和俄罗斯必须以“支撑他们战略伙伴关系的共同价值观为基础”,找到解决方案。[155]

对欧洲重要官员和决策者们来说,“坦率而公开的对话”已经成为他们就双方关系发表声明的政治辞令的核心。据拉尔斯·格隆伯格说,2004年之后,对于“某位国家的总理”或欧洲重要官员,与普京会晤后“有必要”说的是“我和普京进行了坦率而公开的对话。我提出了一些人权问题……”这是因为当时的事实已经很明显,普京并没有将俄罗斯引向民主的方向,而且人们已经不可能再希望普京成为一个以民主和市场为导向的改革者。因此,欧洲的公众态度发生了变化,这位总理(和/或欧盟官员)不得不做出调整。[156]

尽管欧洲议会和欧盟委员会的重要成员对俄罗斯的政策越来越不满,但欧洲理事会轮值主席、英国首相托尼·布莱尔(Tony Blair)决心与普京保持友好对话,这突出了拉尔斯·格隆伯格言论的合理性。10月4日,欧俄峰会联合发布的新闻稿上,讨论了为建立四个共同空间而实施的路线图、俄罗斯加入世界贸易组织的情况、能源政策、气候变化和《合作伙伴关系协议》到期后欧盟与俄罗斯关系的未来等事项。[157]布莱尔把两国关系的政治方面放在一边,赞扬了欧盟与俄罗斯的经济关系,这是对他试图与普京缓和关系的最明显证明。[158]在峰会的新闻发布会上,他强调了经济问题在欧俄关系中的重要性,他说,他和普京愿意合作,把双方关系带到一个“新的……更为热烈而强大的地步……在经济方面,这种关系只能发展……繁荣和加强”[159]

一名英国广播公司(British Broadcasting Corporation,简称BBC)记者试图追问布莱尔,欧盟与俄罗斯的友好关系是否正当,布莱尔还是忍不住称赞了双方的关系。他着重指出,俄罗斯是欧盟的战略伙伴,一直是欧盟的长期能源供应国。为了响应布莱尔的回答,普京补充称,某些欧洲国家90%的天然气储备来自俄罗斯,并强调说,这些国家没有一个对自己的天然气供应感到满意。[160]记者还问布莱尔,欧盟如何证明,继续与俄罗斯进行对话,却不用担心由于过于依赖俄罗斯的能源,而“被迫在俄罗斯违反民主原则、人权和言论自由的时候与之妥协”[161]。布莱尔简单驳回了这名记者的忧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