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业文明如何改造农业文明

(二)工业文明如何改造农业文明

工业革命后出现的传统工业化模式,深刻地改变了之前的农业社会。跳出传统工业时代的思维,我们首先需要了解什么是传统工业时代思维方式,以及其如何改变农业社会。工业革命后,生产力大幅跃升,形成了以物质财富生产和消费为中心的发展范式,世界彻底被工业化的逻辑改造。这种改造带来人类文明前所未有的进步,也带来前所未有的不可持续发展的危机。人类活动成为自然变化的主导因素,即进入所谓人类世。

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是发展范式的一个从0到1的系统性转变。从经济学视角看,我们可以从三个维度来看工业时代如何改变世界。

第一,发展内容。工业革命之后,发展的内容发生了变化。传统工业化模式以物质财富的生产和消费为中心,物质财富大大膨胀。

第二,生产方式。从农业时代的小农自给自足,转向以大规模生产、流水线、股份制、同质化产品、非人格化市场等为主的生产组织方式,生产力得到飞跃。非人格化市场意味着,生产者和消费者只在乎产品价格,买者和卖者互相不在乎对方是谁。

第三,价值观念。工业社会彻底重塑了传统农业社会的价值观念和社会心理,过去“节俭”的生活方式被“多多益善”的消费主义取代,消费的商品越多,就被认为福祉越高。消费主义为工业大生产开辟市场,重构了人与商品之间的关系。

价值观念转变就是关于“什么是美好生活”概念的转变。美好生活的概念发生变化后,就需要有相应的内容来满足,而不同的内容对应着不同资源,不同的资源又有着不同的物理属性,需要不同的组织方式、商业模式来运行。实现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的转变,需要克服两个主要障碍:一是农业时代形成的勤俭消费习惯;二是对物质消费的生理限制。解决的出路,就是彻底改变人与商品的关系,将过去“节俭的人”变成“饥饿的消费动物”。比如,厂家每年更新产品款式,诱使消费者不断购买最新款的产品。

我们用一个例子,说明这种消费主义如何深刻改变产品的生产和设计。在美国加利福尼亚的一个消防站,有一个“百年灯泡”。这个灯泡已经使用115年未坏。可以在网上看到灯泡实况,视频每30秒更新一次。这个“百年灯泡”生动地显示了工业化背后的商业逻辑是如何发生改变的。过去产品的使用寿命都非常长,但是后来由于需求饱和,经济难以增长,“人为设计寿命”的做法就开始盛行。我们现在用的家具、手机、打印机等产品,大都有人为的“设计寿命”。使用一定年限就坏,必须更新以不断创造新的市场需求。当然,也并非所有产品都是如此。

接下来我们再看这种工业化逻辑如何改造传统农业。先回答一个基本问题:什么是农业?我们从两个维度来回答,即农业生产什么内容,以及农业如何生产。从生产方式来讲,过去传统农业是复合种养的生态模式,现在“现代”农业是单一种养、化学农业、工业化农业。从农业生产内容来讲,农业除了生产农产品,还可以“生产”很多文化价值、体验价值、体育价值、健康价值等。单就生产农产品而言,我们还要问它是生产什么样的农产品,是生产植物性产品,还是动物性产品,二者占比如何。但是,所谓“现代”农业大都是由传统工业化的逻辑在驱动,走向了不可持续和不健康的方向。

我们可以看看农业结构的变化。由于肉类生产更适用于工厂化生产(不受季节影响、流水线生产等),可以带来更大的利润,差不多50%以上的粮食都被用于生产肉类;全球大部分农业土地资源和水资源都直接或间接用于生产动物性产品。比如,超过70%的全球农业用地,直接(牧场、集中养殖场等)或间接(生产饲料用地等)用于肉类生产。农业生产方式方面,工业化农业和化学农业带来大量农业污染和生物多样性丧失。

这种“现代”农业结构及与之对应的所谓现代饮食模式,带来大量现代疾病(即“富贵病”),导致医疗支出大幅增加、生态环境破坏等后果。如果我们看看饮食模式和农业结构的变化,看看中国慢性疾病及医疗负担支出情况,看看生态环境破坏的变化情况,就会发现它们之间的内在关系,进而就会发现我们很多一直接受的关于发展的很多概念和理论,其实并不可靠。

印第安人“三姐妹”农业就是一个生动的例子,说明传统农业如何被现代农业改造及其后果。“三姐妹”是指玉米、豆类和瓜类三种农作物共生的组合。其中,高秆的玉米给豆类生长提供支撑,豆类通过固氮为作物提供肥料,最下边是瓜类,其阔叶会给土地保墒,其藤茎的刺可以防止小动物入侵。所以,这三种作物是生态农业的典范,具有生物多样性,产生了非常完美的共生效应。这三类作物不仅在生产上形成完美组合,不需要化肥农药、充分利用土地空间,而且提供了人体需要的营养组合,被印第安人视为其文化图腾。在所谓“现代农业”模式形成之前,中国传统农业都是建立在生态农业基础之上,类似“三姐妹”的例子不胜枚举。

然而,工业化逻辑对这种相互依存的生态农业的“现代化”改造,就是将“三姐妹”强行分离,成为单一农业、化学农业,实现工厂化生产,同时依赖大量的农药化肥、添加剂、抗生素。这个过程,反映了过去农业的“现代化”过程。20世纪50—60年代出现的农业绿色革命,大幅提高了单一作物的产量提高。但与此同时,却因为产生大量生态环境问题而不可持续。

在互联网和新的技术条件下,化学农业、工业化农业转向生态农业的道路,不仅可以做到生产力提高,还可以产生大量非农的附加值,比如,生态旅游、文化、体育、健康、体验等。

“现代”农业的不可持续根源,背后是前面讨论的传统发展方式的消费主义等问题。农业供给结构在工业时代发生的巨大变化,背后正是消费主义力量在驱动。比如,从植物性饮食转变到以动物性饮食为主的所谓“现代”饮食模式,带来了大量的健康问题。而不健康的饮食结构,又对应着农业结构问题(饮食和农业分别代表食物的需求和供给,二者相互决定),不同的农业结构问题,又对应着大量的资源环境问题。

那么,这种扭曲如何形成?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先看什么是现代经济。以饮食为例说明现代经济增长的机制。由于人类存在生理极限,对食物的需求总有限度。但是,吃饱喝足之后,经济如何增长?消费主义的方案就是,吃饱之后,继续吃胖吃病,再减肥、治疗。整个过程都会不断产生GDP。但是,这个过程对人类福祉不仅没有好处,很多情况下还产生危害。换句话说,相当多的现代经济活动,本质上都是凯恩斯意义上的“挖沟填沟”活动。这种以GDP为导向的增长模式,就同作为发展目的的福祉相背离。

要强调的是,从农业社会到工业社会,消费心理的转变及消费主义的盛行,不是单个企业的个别行为,也不是政府或者中央计划者刻意操纵的结果,而是由传统工业化模式的底层逻辑决定的一个系统性结果。对于消费者、企业和政府而言,消费、生产、增长都是多多益善。但是,如果“多多益善”是基于物质产品的大规模生产和消费,物质主义的不断扩张就必然会带来生态环境危机和福祉问题。

因此,当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出现有效需求不足时,解决问题的方向不应是简单地刺激投资和消费这种饮鸩止渴的做法,而是应该通过供给侧结构性改革,转向绿色的供给和需求。实际上,有效需求不足总是伴随着有效供给不足。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需要,同“不平衡不充分”的发展之间存在矛盾。这个“不平衡不充分”,就可以理解为有效供给不足。

也就是说,要通过绿色转型来一方面解决有效需求不足的问题,一方面增加有效供给。比如,吃饱喝足后不是刺激大家吃更多,而是创造更多其他有益于身心健康的活动。这同样会产生经济增长,而且是更健康持续的增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