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65.你认为应当把所有感官的快乐都召来帮助你,似乎没有这种辅助力量,生殖肢体的快乐就不能充分地为自己辩护。你说:“我们如果承认我们通过自制与之争战的肉体的淫欲犯罪之前不存在于乐园,它是从魔鬼引诱人犯的罪而来的,那么我们就得承认视觉、听觉、味觉、嗅觉、触觉都不是上帝而是魔鬼给予我们的。”你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通过身体的某个感官获得的感觉的性质、用途和必然性不同于对这种感觉的欲望。感觉的性质使人能够根据自己的能力获得有形事物的真理——与它们的样式和本性相对应,能够多少比较准确地区分真假。感觉的用途使我们能够通过赞成或反对,接受或拒绝,追求或避免的方式判断事物,与我们的身体和我们的生活方式相关。如果我们不渴望的事物天生就存在于我们的感官之中,那么就产生感觉的必然。我们这里所涉及的对感觉的欲望通过肉体的淫欲强迫我们去感受某物,不论我们心理上是认同还是抗拒。这与爱智慧相反,与美德相抵触;关于两性结合所需要的它的那一部分,它是恶的,但当夫妻借助它生育孩子时,婚姻正当使用了它,但完全不是为了它本身的缘故。如果你希望或者能够将它与感觉的性质、用途及必然相区分,你就会明白你说了多少无益的东西。我们的主没有说:“凡看见妇女的”,而是说:“凡看见妇女就动淫念的,这人心里已经与她犯奸淫了。”[89]想一想,他简洁而清晰地区分了视觉这种感官与对感觉的淫欲,如果你不是那么顽梗,就会明白这一点。当上帝给人装备身体时,他造的是这个人,当魔鬼引诱人犯罪时,他是为另一个人播下种子。
66.让敬神的人称颂天地和天地间的一切,但要鉴于它们的美,而不是出于狂热的情欲。信徒和守财奴以不同的方式赞美金子的荣光;一个虔诚地敬仰造主,另一个贪婪地想要拥有造物。灵魂听到圣歌,诚然会受感动,产生虔敬感,但即使在这里,如果它贪求声音,而不是意义,也不能赞同它;更何况对空洞甚至令人讨厌的小曲表现出喜悦,岂非更不能赞同?其他三种感官更像身体,某种意义上极为粗俗,它们的行为在身体里面完成,不投身到外面。气味不同于嗅它的器官,味道不同于品尝它的器官;触觉基本上也不同于感触的器官,光滑、粗糙不同于冷和热,它们都不同于软和硬,重与轻与以上所有这些都不相同。如果我们的行为是避免所有这些可感知事物中有害的东西,那我们是在寻求对我们有益的事物,不是贪求享乐。我们可以恰当地接受这些讨厌物的对立面,只要它们不损害我们的健康,或者不干扰我们避免痛苦的努力,但那些事物如果没有,我们不可欲求它们,尽管它们出现的时候我们带着某种喜悦接受它们。欲求它们不是好事,因为这样的欲望必须加以控制和医治,不论欲求的对象是什么。一个人,不论他如何认真地克制肉体的淫欲,当他进入充满香气的房间时,若不是捏住鼻子,或者用非常有力的意志行为使身体上的感官无效,他怎么能阻止鼻子不闻芬芳之气呢?但是当他离开那个房间,他还会在自己家里,或者他去过的其他地方欲求这种香气吗?如果他欲求香气,是否应当满足这种欲望,而不是克制欲望?若此,他是否要发动圣灵与欲求的肉体相争,直到他恢复健康状态,不再欲求这种事物?这其实是最小的事情,但“凡是轻视小事的,将一点一点堕落”[90]。
67.我们生存需要食物,但如果吃在嘴里的东西不香甜,就留不住,往往还会因反胃而把它吐出来;我们也必须警惕有害的洁癖(动不动就呕吐)。因此,虚弱的身体不仅需要食物,还需要有食物的味道,不是要满足欲望,而是保护健康。当自然本性以它的方式要求所缺乏的补充物时,我们不说这是欲望,而是饥渴。当需要得到满足之后,对吃的爱好引诱灵魂,于是我们就有了欲望,就有了人必须抵制、不能屈服的恶。诗人对这两者,饥饿和贪吃做了描述,当他判断埃涅阿斯(Aeneas)及其同伴在遭遇海难,与风浪搏斗,在海上漂泊得精疲力竭之后,吃到了足够的食物,足以恢复体力,于是他说:“肚子已经填饱,饭菜就撤去了。”[91]但是当埃涅阿斯本人成为厄瓦德尔(Evander)王的客人时,诗人认为应当表明王室宴席丰盛奢侈,远不只是满足饥饿的需要。所以,他并不满足于说“肚子已经填饱”,还要补充说:“贪吃的欲望压住了。”[92]我们更应分辨营养的需要,将它与贪吃的欲望区分开来,因为我们要在灵上与肉体的情欲争战,按照里面的人以上帝的律法为乐,而不是用充满贪欲的享乐来玷污我们对律法的恬静喜乐。因为贪吃不可能靠吃来控制,而要靠克制欲望。
68.头脑清醒的人,如果能够,哪个不宁愿仅仅只是吃喝,干的或稀的,而丝毫不刺激身体的享乐,就如他一呼一吸吐纳周围的空气?空气这种食物,我们通过嘴和鼻持续不断地消耗,既不尝也不闻,但没有它我们一刻也活不成,而没有食物和水我们还能活上一段时间。平时我们感觉不到对空气的需要,除非有什么障碍物堵住了我们的嘴和鼻,或者在障碍物允许的范围内,我们主动遏制肺的功能,在肺部,就如同拉一个风箱,通过一拉一推的运动吐纳生命之气。如果我们能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就像我们现在所做的——或者能在更长一段时间内,只吃只喝而没有对甜味的任何渴望,从而消除大量有害而危险的东西,那岂不是要幸福得多吗?那些在此生适度进食的人,被认为是有节制的,健康的,他们该为此受到称颂;有一些人只吃自然需要的量,甚至更少,万一对需要的量估计有错,宁愿吃少一些,而不是多一些。那么我们岂不更应相信,真诚的进食方法——也就是满足需要,但绝不超过自然需要的量——存在于那种尊严之中,我们相信最初的人在乐园里就生活在这种尊严之中。
69.虽然有些研究圣经的人——这样的人绝不是少数——主张这样的观点,最初的人根本不需要这样的食物,所以唯有使智者的心灵喜悦并得到鼓舞的快乐和滋养可能存在于乐园,但另一些人想到经上的话“他就造了他们,有男有女,说,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认为这话的意思是指可见的、形体上的性别。我赞同他们的观点。因此,鉴于接下来的话:“上帝说:‘看哪我将遍地上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有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至于地上的走兽和空中的飞鸟,并各样爬在地上有生命的物,我将青草赐给它们作食物。’”他们认为这意思是说,两性都为身体使用其他动物所使用的食物,从它得到适当的维生手段;这对动物的身体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免得它遭受匮乏;但这是以某种不朽的方式获得的,并且从生命之树获得,免得它们因年老而死去。我绝不会相信,在一个充满大福祉的地方,肉体会与圣灵相争,圣灵会与肉体相争,而没有内在的平安;或者那灵不与肉体的欲望争战,而卑贱地侍奉情欲,它建议什么,就实施什么。因此我们得出这样的结论,或者在那个地方根本没有肉体的淫欲,那里的生活是这样的,所有需要都通过肢体的特定功能给予满足,丝毫不引发欲望(因为地不是靠欲望播种,而是农夫双手自主行为播种的,这一事实并不能证明地自身没有孕育它所长出的果实);或者如果对那些无论如何都要为身体的快乐辩护的人看来,我们似乎太过冒犯,那么我们可以认为,在那个地方有肉体感官的欲望,但是它各方面都顺服于理性意志,只有当人为了身体的健康或者为了族类的后代而必须认识它时,它才存在;那时它绝没有使心灵离开对高尚念头的喜悦,它没有任何无意义或纠缠不休的骚扰,它只对他们有利,不论做什么,没有一样是完全为它自己的缘故。
70.那些专门争战情欲的人知道情形已经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不论谁听到或看到什么,虽然听或看是为了另外的目的,但即使在没有意识到任何触觉快感的时候,也不得不认识到,一个淫逸的念头会突然出现在并非本质上与快乐相连的事物里。就算眼前没有看到诱人的东西,耳中没有听到声音,这种念头——因为它绝不会休眠或者陈腐得令人不感兴趣——岂不会力图唤醒与卑鄙享乐相联系的令人不安的记忆,并带着污浊障碍物的某种喧嚣向纯洁而圣洁的意图蜂拥而来?一旦我们开始使用恢复我们身体精力所需要的快乐,谁能用语言描述它怎样不让我们寻找需要的尺度,谋求健康的界限,而要隐藏它们,略过它们,只要出现使人愉快的事物,不论是什么,都引诱我们趋向它们;于是,足够的东西我们以为不够,随意跟随它的刺激,在健康的幻觉下暴饮暴食?醉酒证明了我们所行的这种恶;酒瘾极大的人常常吃得很少,不足填饱肚子。因此贪婪不知道需要的界限在哪里。
71.如果我们尽可能鼓起最强的意志力量,宁愿吃少,也不吃过度,那么在吃喝上的享受还是允许的。我们通过禁食和节食来反对这种贪欲;只要我们使用它不为别的,只为对健康有利的事,那么我们就是正当使用这种恶。我说这样的享乐可以允许,因为它的力量并没有大到阻碍我们并使我们离开智慧的思想——如果我们正沉醉于这样的思想喜乐之中。我们在宴席上往往不仅思考甚至讨论重要问题,哪怕只有几口饭,几滴酒;我们在听与说时注意力高度集中;我们了解想要知道的事,或者回想是否有人读给我们听过。但是你咄咄逼人地与我争论的那种享乐,难道它不是吸引了整个身心,难道它的极致不是导致心灵本身被湮没?即使接近它是带着好的目的,即为了生育孩子,(也不能改变它的本性)因为它一旦发动,就不允许人思考——我且不说智慧,就是一般的事物,人也无法思考。当它征服已婚者,使他们不是为了生育,而是为了肉体的快乐而同房,尽管使徒说这是准许的,不是命令的[93],但是在那种混乱之后,心灵显现,并且可以说吸进思想之气,那么可以得知,如有人恰当概括的,它必懊悔于享乐如此亲密接触。热爱属灵之善的人,结婚只为了生育子孙,如果能够,怎么会不愿意选择不要它或者不靠它这种巨大的冲动而繁殖后代呢?于是我想,我们应当认为乐园里生活就是那种生活,不论圣徒般的夫妻在此生愿意选择怎样的生活,那种生活都要比此生的生活好得多,除非我们能想出更好的事物。
72.我恳请你,不要让外邦人的哲学比我们基督教哲学更真诚,我们的哲学是真正的哲学,它的意思就是追求或者热爱智慧。想一想对话Hortensius[94]里塔利的话,那比巴尔布的话更应该让你高兴,后者扮演斯多亚学派的角色。他说的话没错,但涉及的是人的低级部分,也就是人的身体,这对你不可能有帮助。看看他对心灵的性质如何对抗身体享乐所说的话。他说:“柏拉图说得非常真诚,一点没错,身体是恶的诱因,人难道应该追求身体的享乐吗?享乐所引发的是对健康怎样的伤害,性格和身体怎样的残缺,怎样可怕的损失,怎样的不齿?凡是身体活动猖獗的地方,就是对哲学最有害的地方。身体的享乐与伟大的思想格格不入。当人处于这种狂乐势力的控制之下时,谁还能注意或者遵循推论,或者思考什么?这种享乐的漩涡如此巨大,它日夜奋斗,没有丝毫间歇,以便激发我们的感官,将它们拖入深渊。高雅的心灵难道不希望自然一开始就根本不赐给我们任何享乐?”这就是没有关于第一人的生命、乐园的幸福、身体的复活这些信念的人说的话。而我们这些已经在真正敬虔的圣哲学上受过训练,知道情欲与圣灵相争,圣灵与情欲相争的人,当我们听到不敬神者作出真理性的论断时,能不脸红吗?西塞罗不明白这一点,但他不像你那样喜爱肉体的淫欲,事实上,他猛烈谴责它。而你不仅没有这样做,甚至对那些这样做的人大为恼怒。正是你,就像一个胆小的士兵,既称颂圣灵的情欲,又称颂肉体的淫欲,而这两者在你里面是相互冲突的,似乎你害怕以情欲为敌,但你不以肉体的情欲为敌,它就要战胜圣灵的情欲。不要害怕,而要行动,要称颂圣灵的情欲,越是热心地争战,这战斗就越是贞洁的。你必须毫无惧色地谴责与你心里的律相争的律,借助心中的律与外面的律相争。
73.思考美,即使是外形的美,不论是可见的色彩和形状之美,还是可听的歌曲和旋律之美,这是唯有理性思维才能胜任的思考,它与情欲的悸动不一样,情欲是必然由理性加以克制的东西。使徒约翰说,与圣灵相争的情欲不是从父来的[95]。谁也不会说这是善的,除非他的灵不喜欢与之相争。如果生殖器官的活动和情欲不是这样的,圣灵必然不会与它相争,否则,与上帝的恩赐相争,岂不显得忘恩负义?相反,无论它欲求什么,都得满足它,因为它是从父来的。如果我们不能满足它的欲求,那我们就要诉求父,不是要除去它或压制它,而是求他满足他所赐予的淫欲。如果这种智慧是愚拙的,我们怎么能把淫欲比作食物、酒,并且当我们说“醉酒不谴责酒,贪食不谴责食物,淫秽不羞辱淫欲”时,认为我们是在谈论某种可感知的东西?因为如果肉体的淫欲被与它争战的圣灵征服,就不会有醉酒、暴食、淫秽。你说:“它的过度是可谴责的。”你不明白,如果你比我更加热切地想要征服它,你就会很容易看到,要避免过度之恶,你必须抵制淫欲之恶本身。这里有两种恶,一个与我们同在,如果我们不抵制与我们同在的那一个,我们就导致另一个产生。
74.我上面说过,这不是兽类中的恶,因为在它们,它不与灵相争。兽类没有理性能力,不可能通过克制情欲使之顺服,或者通过争战来拖垮它们。谁告诉你“犯罪源于对兽类的模仿”?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驳斥这个命题,但没有人提出这样的命题来反对你的观点。你还徒劳地收集许多医学上使用的关于野兽的观察资料。虽然在野兽淫欲是好的,使那不能欲求智慧的本性得到愉悦,但谁也不能因此就认为肉体的淫欲不是一种恶。我们说它对兽类来说是好的,使它们的灵感到愉悦而没有任何对抗,但对人却是一种恶,在人里面它与圣灵相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