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作者采用了他刚才显示为何爱不能被称作“好打听”或appetitus inveniendi的产物和形象时所用过的观念,现在又名之为amor studentium,即好求知者所具有的那种爱。他问,这种爱怎能与你不能爱你所不知的这一规则相谐调。他说,这种爱不是对未知者的爱,而是对激发了探寻的已知之物的爱,这要么是爱知识本身,要么是爱某一一般的知识对象,它使得人更详细地探究下去;要么是爱某一普遍的真理或价值,它促使人去证实它的个别的应用。
1.我们须继续清除掉一些疙瘩,从我们关于事情的草图中擦去粗糙不平之处。首先得记得,绝对没有人能爱完全不知之物,我们须仔细考察好求知者所具有的是哪种爱,这里指那些还不知道某门学科但仍想知的人。甚至在那些我们不常用好求知来谈论的事上,爱也通常是由听而来的;心灵(animus)听说某人漂亮,就被激起了,跑去欣赏之,因为它有关于身体的美的一般知识,也看过许多个例,也有内在的东西[相]来判断、赞赏它所外求之物。这件事发生时,激发起了爱的东西不是全然不为人所知的,因为它所是的这种东西已这样地被知道了。我们爱一个未见过面的好人时,我们爱他是出于对美德的认识,美德是我们在真理本身中认识的。
至于各门学问,我们的学习兴趣常由那些评论并推广它们的权威激发起;然而除非至少有任一学科的多少轻微的观念印在我们的意识里,我们是极不可能被学习它的热情所点燃的。比如,一个人若不是先就知道修辞术是说话的艺术,怎会不辞劳苦地要学它呢?有时我们惊异于听到的或经验到的这些学科的效果,这使我们热衷于想方设法亲自达到同样的效果。假设某个不知写作为何物的人,有人告诉他,这门学科可使你用手不出声地讲出话来并送给极远处别的人,而这个收到的人也可凭此学科用他的眼睛而不是耳朵知道这些话;当他渴望知道自己怎么能做到这点时,他的热情就真的被他所听到的效果激发起来了。这就是学习者的热情和勤奋好学被激发起的方式。你绝对不知道的东西,你是无论如何都不能爱的。
2.假设有人听到一个不认识的符号,比如他不知其意的某个词的声音;他想知道它是什么,即那声音固定地用来提醒我们的东西;比如他听到有人说“metheglin”,但不知道它是什么,就问了。他必定已经知道它是一个符号,即它意指某个东西,而不仅仅是一个杂音;要只是一个杂音的话,他早就已认识这一个三音节音了,经由听觉它的连贯形式也早已印在他意识里了。既然他已经知道它所有的字母、重音和数量,若不是他同时认识到它是一个符号,且为想知道它是何物的符号的欲望所推动,他怎么会为了认识得更好而问得更多呢?未被充分认识的东西被认识得越多,理智就越想知道剩下的东西;如果理智只知道有一个口头的声音像这样,不知道它是某物的符号,它既已凭感官如其所是地感知了一个感觉对象,就不会再接着找别的什么了。但当它认识到这不只是一个口头声音而且是一个符号时,它就想知道得彻底;而符号除非被知道了它是何物的符号,是算不上被彻底知道了的。
那么如果一个人急切地、热烈地、持之不懈地寻求知道,还能说他没有爱吗?在这个例子里,他爱的是什么呢?十分肯定的是,无物可被爱,除非已被知。另一方面,他不爱他已用心听到的这三个音节——若他所爱的乃是他知道它们指的是某物(这一事实),则这显然不是我们所考虑的,因为这不是他想知道的东西。我们探寻的对象是,说他爱他勤于去知的东西,这是什么意思。显然他还不认识它,因此我们疑惑为何他爱它,因为我们肯定地知道事物若非已被知是不能被爱的。所以,他爱的是什么呢?他必定是凭着对事物本身的洞察,认识到并看到包括了一切符号知识的学科有多美,以及人类社会成员之间交流感知的技艺多么有用,否则,若他们不能通过彼此说话来交换思想,则对个人来说,人类集合体只会比独居更糟。因此,这就是灵魂识别、认识并热爱的可爱且有用的形式了,任何好求知他所不知的词的意义的人都是在尽力地想要在自身之中完善它;因为在真理之光中观察到它是一事,一个人想要自主地拥有它又是一事。
一个人在真理之光中观察到的东西是,理解并说讲一切人的一切语言,从而不把任何人当作外国人来听、也不被任何人听成外国人,会是一件多么伟大、多么好的事情。这样的知识的可爱性现在在思想中被知觉到了,这样地被认识的东西也被爱了。这又反过来得到深思,从而引发学习者的求知欲,使他们在工作中为之兴奋为之饥渴,致力于获得一种能力,可在实际的应用中拥有他们在理性中对之已有先知(prior knowledge)的东西;一个人越是希望凭着这样的能力前进,他对这能力的爱也就越炽热。如果你对精通一门学科的能力不感到绝望,你就会把更多的感情投入到学习它之中。但是,如果你根本没有希望获得一个东西,你对它的爱就会凉淡,或者根本就不会爱,即便你意识到它有多美。
既然实践中每个人都对知晓一切语言不抱希望,你便会最热衷于只知晓你自己的语言。当然你可能会觉得你还远未完全掌握自己的语言;但肯定没有人完全地冷漠,以致当他听到一个不知道的词,不想知道它是什么,也不问他能否知道并找出来。当他问的时候,他当然就是热心于找出来,而且看起来他似在爱某个不知之物,实际上却并非如此。存在着与他的意识保持接触的、他知道并思考的那个形式,在它之中心灵彼此之间息息相通之可爱(这是通过倾听和交换已知的口头声音而达到的)显现出来;它激起了人的某种好奇,这个人实际上是在问某个他不知道的东西,但同时又是在观察并爱一个他知道的某物所属的形式。
所以,如果有人问metheglin是什么(这是我举的例子),你回答说“这与你有什么关系?”他无疑会回答说,“我可能听人用过这个词但不理解;要不在哪儿读到过它但不知作者指什么。”我问你,会有人这么说以结束谈话吗:“别费心理解你听到的了;别费心去知道你读过的东西的意义了”?几乎任何有理性的灵魂都明白,在通过发出有意义的声音来使人们知道彼此的想法的技艺里有一种美;由于这美被认识,又因被认识而被爱,这个未被知的词就被好奇地问到了。所以当这个人听说并最终认识到metheglin即古代叫作发酵液的东西(但这个词现已废弃不用了)时,他可能会认为他还须认识它以阅读古典著作。但若他认为这是在浪费呢,他可能就认为不值得劳神费力记住这个词了,因为很难说它属于他全身心地认识并深思的那门学科。
3.所以我们看到,一个好求知的心灵的所有的爱,即一个希望知道他所不知之物的人的爱,不是对他毫无所知之物的爱,而是对他所知的某物的爱,在此基础上他想知道他不知道的东西。即便他是如此地好奇,以致莫名其妙地单是对认知未知之物的爱就让他着了迷,这样一个好奇的人须得和好求知的人区别开来;然而他也不能算爱不知之物的人。实际上说他恨不知之物更真切,因为他喜欢没什么是不知道的,他要一切都知道。若有人把问题弄得复杂些,对我们说,正如你不可能爱你不知的东西,你也不可能恨你不知的东西,我们也不否认这点,但只指出“他爱知道不知的(或未知的)”并不等于说“他爱不知的(或未知的)”;一个人可以爱知道他所不知的,但爱他所不知的则是不可能的。“知”(to know)放在第一个句子里并不是没有根据的,因为爱知道其所不知之物的人,爱的不是其所不知之物,而是实在的知(knowing)。除非他已知道这是什么,他是不能确信地说他知某物或不知某物的。不仅真实地说“我知”的人必定知道何为知(knowing);确信地、真实地说“我不知”并知道他在说真话的人也显然知道何为知,因为他把一个不知的人和一个在诚实地看着自己说“我不知”时确实知的人区分了开来。他知道他所说为真;如果他不知道什么是知(knowing),他怎能知道这一点呢?
4.所以没有什么好求知或好奇的人会爱不知之物的,甚至在他表现出对认识他对之无知之物的贪婪欲望时亦如此。因为或者,他对他所喜欢的和渴望认识的东西已有了一种一般的知识(在一些或所有他仍不知道,但也许已引起他注意的个别之物中去认知);从而他在意识中构造一些想象的形式,后者将激发他去爱这样的个别知识。(除了只能从他已知的东西当中去构造这么一个形式外,他还能从哪里去构造呢?倘若他发现别人向他推荐的东西完全不同于他已在意识中构造并在其思想中已很是了解的东西,他也许就不会再爱它了;倘若他还爱它,他就会从得知它的那一刻起开始爱它。几分钟以前他爱的还是另一个东西,这东西是他的意识习惯了构造并展示的。然而,倘若他发现,别人极力向他推荐的东西跟他所想象的形式极为相似,他就能真切地对这东西说,“我早已爱你了”。我们可以说,即使在那时,他也不是在爱某个不认识的东西,因为他已在那相似物之中认识它了。)或者,我们在永恒的理性的形式中看到某物,然后当我们听到那些经验过这一个别之物的人的赞扬时,相信并爱它[1]在形成某一尘世之物中的某一表现。或者,我们爱某已知之物,由于它而寻找某未知之物,根本不是对此未知之物的爱而是对已知之物的爱支持着我们;因为我们知道,我们应认识我们正在寻找的这一未知之物是与它有关联的,这我在上面举不知之词的例子时已说过了。或者,每个人都爱知(knowing),这知对任何愿意知晓未知之物的人都不能是不知的。这些就是为什么那些想认识他们不知之物的人们似乎在爱未知之物的原因,而且因为他们有强烈的探求欲望,他们不能说没有爱。但若你仔细地看看我已举例阐明之事,便会说事实上相反,根本没有什么是未知便已被爱的。但我举的例子都是关于人们想认识异于他们自己的东西的;所以须看看如果心灵想要认识它自己,是否不会出现新的事项。
[1]指相或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