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间的开辟
中国美学既已开启,那么我们先来观察其第一阶段,这个阶段是空间的开辟,在时代上,从孔子之后到西汉,都在这一阶段。[1]我们选取《毛诗序》作为分析的对象,揭示这一阶段的特征。《毛诗序》出现在《关雎》之后,借《关雎》来总讲诗学大义。“关雎,后妃之德也,风之始也,所以风天下而正夫妇也。故用之乡人焉,用之邦国焉。风,风也,教也。风以动之,教以化之。”[2]“风”在《毛诗序》中具有最重要的意义,诗义尽乎“风”。《毛诗正义》:“尚书之三风十愆,疾病也;诗人之四始六义,救药也。”[3]“风”在中医中是病的名称,而诗人的诗歌,是用来救治病患的。钱钟书先生从三个方面解释“风”的含义:“言其作用,风者,风谏也,风教也。言其本源,风者,土风也,风谣也……言其体制,风者,风咏也,风诵也。”风谏,风教,就是“上以风化下,下以风刺上”。[4]
风也是风俗。古人言风俗,多指习惯,民风,如《史记·货殖列传》就描述了当时各地不同的民风。“风”有号令、动、化的意思,古人强调教化,其重点就是齐风俗、澄风俗,移风易俗以合乎礼。而风俗的好坏,往往是由少数人的影响所致。钱穆曾引曾国藩“风俗之厚薄奚自乎?自乎一二人之心之所向而已”[5]。此一二人之所向“播为声气”,众人则听命而为习尚,于是而能出人才。顾炎武认为:“盖不廉则无所不取,不耻则无所不为。”[6]又:“罗仲素曰:教化者,朝廷之先务;廉耻者,士人之美节;风俗者,天下之大事。朝廷有教化,则士人有廉耻,士人有廉耻,则天下有风俗。”[7]这里的风俗,就不仅是不同地域的“民风”,而是遍布天下的教化了。或者说,是正气的流布。“汉人以名为治,故人材盛。今人以法为治,故人材衰。”[8]人才盛则风俗正,而名教是人才盛衰的关键。顾炎武这里,其实提到了制度和风俗的关系,不同制度的选择,对于风俗的影响非常大。
不过本书认为,“风”首先意味着空间的开辟。有了王室与平民之间的空间,才有“风”可以流动,上下之间的风谏和教化,也可说是人们对空间上下的触觉。《诗经》十五国风,记录了各个邦国的诗歌,通过这些诗歌,我们能够看出某个邦国中人与人、空间和人的感觉的特征。所以下文有“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9]。治世、乱世、亡国,是三种不同的空间,而安乐、怨怒、哀思,则是人们对三种空间的触觉所在。不同的邦国是空间,不同的场所也是空间,风、雅、颂可以说是三种场合的诗歌,民间的、贵族的、宗庙的,所以“风”最重要的特征就在于“空间”。而“风”既然是空间,也就应该是一个平行的空间,这个平行的空间,一定是“正”的。政者正也,“风”不能是歪风邪气,有了正,整个空间才能“立”起来,才能维持平行,这也就是“治世”。由正而立,这个“立”,包含了各种人所处的空间,国家、家庭、个人借此成立,人也借此容纳国家、家庭和自己。立,也意味着独立,无须依赖其他事物就能站立。所以正、立,必然是平行与他物的。风的正、立,在后来就成为所谓的“骨”。同时,“骨”与“身体”有天然的关系,虽然在《毛诗序》中,并没有明确提出“骨”,更不会提及“身体”,但是其对“正”的强调已经隐含了这一层关系。风、骨,成为中国美学中贯穿始终的一对概念,我们会在下面的讨论中继续看到这对概念。
但是人们对空间的触觉不是无条件就发出的,那样还不是“诗”。诗有特定的内涵,这就是“诗言志”。“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语言是人所特有的,是人类用来简化内外空间的重要工具,也是人用来容纳自身的特殊空间。世间万物,人情百态,都可以通过语言得到表达,诗歌就是人们运用精练的语言表达其心志的。史传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这虽然有神话的色彩,却自有道理在。我们不妨认为是因为由于文字的创造,人从与自然相交的状态一变而为平行,人有了自己的空间,不再需要鬼神的庇佑。当然,言语的容纳能力可能还是有限的,也可能是还没有充分的发掘出新的空间,那么就通过其他形式,嗟叹之,咏歌之,舞之蹈之,总之是要充分容纳这些情感。《毛诗正义》“然则诗有三训:承也,志也,持也。作者承君政之善恶,述己志而作诗,所以持人之行,使不失坠,故一名而三训也。”[10]《诗经》经过儒者的解释,所有的诗似乎都是人们在表达其对“君政”这种空间的触觉,今天的人们自然不会为其束缚。而“志”则是诗歌所要表达的主要内容,既是对当下空间的触觉的记录,也有对理想空间的向往。但是这种记录和向往,都要保持在特定的范围内,也就是“持”。“风天下而正夫妇”,是要保持空间的“正”,“风”应该是“正”的,政者正也,任何空间只有在“正”的状态下才能存在,礼崩乐坏则是礼制空间的崩坏。
同时,“持”也意味着保持一种平行的状态。在论及变风变雅时,《毛诗序》提出:“发乎情,止乎礼义。”“发乎情,民之性也;止乎礼义,先王之泽也。”[11]发乎情,是人们对在衰废空间中触觉的表达,但同时也是“怀其旧俗”,是对往日美好空间的思念和向往,这种向往也就要求诗人不是单纯抒发不满,而是仍能表现出“先王之泽”,既然是对礼制空间的怀念,自然不能以越出礼制的方式来表达情感。言者无罪,闻者足戒,主文谲谏,《毛诗序》认为这种诗是含蓄的,不是直接的,否则就不必用诗来表达了。用诗表达,才有足够宽广的容量。
诗言志,但志由情发。首先,情为何物?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当然这些是最特殊最浓烈的情感。一般的情,则可以说是人在其所处空间中的触觉。治世、乱世、亡国,都是一种空间。空间有很多种,家也是,男女之间也是,亲友之间也是。所以情也是多种多样的,遍布每个角落。情是人对空间的具体感觉,志则是对理想空间的追求。有人认为《毛诗序》是在讲“情志合一”,这是有问题的,情、志是应有所不同的,且这种不同并没有什么不好,合一也不一定就是好的。在对中国美学、中国哲学的讨论中,根本没有必要过分地强调“合一”。其次,所谓感觉,不是通常神经末梢的自然反应,而是经过简化的,不经简化的情是无法表达也无法容纳的。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赤子之心,不是婴儿的心,而是高度简化的心。颂诗里很多诗带有一定的宗教性情感,对先王的追思,这种情感同样可以是真挚的、单纯的。《文心雕龙》“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诗人情多,是因为其足够简化,能容纳那么多的情,也能不吝惜这些情。正如参差荇菜,不过是平凡的植物,在诗人这里,却足以用来表达最真挚的情感。《文心雕龙》提到过“诗人为情造文”和“辞人为文造情”,前者文是对情的简化、容纳,后者则要情来简化、容纳文,这种情必定是不足以动人的。最后,对于美学来说,其研究的对象,不是神经末梢式的感觉,而一定是经过简化的,这种感觉是与神经末梢的感觉是平行的,美学的对象是“平行的感性”。而相应的,艺术则是在提供、制造平行的感性,艺术提供和制造的这些平行的感性,在某种程度上又是与神经末梢的感觉“等值”的。
人们用来建构诗歌空间的“等值”,集中表现在“赋、比、兴”这三种创作手法上。《文心雕龙》讨论诗歌历史时,认为“舜造《南风》之诗,观其二文,辞达而已”[12]。这里的“辞达而已”,是说虽然没有太多文采,但其简化、容纳的功能基本发挥出来了,志之所之基本得到表达。“自商暨周,《雅》《颂》圆备,四始彪炳,六义环深。”[13]到了《诗经》的时代,各种空间以及各种建构空间的方法都已经完备了。诗本身是人们简化自身、容纳自身的一种方式,而随着诗歌的发展,人们也对“诗”进行简化,这也就是诗的“六义”,通过“六义”的简化,诗歌本身具有的空间得到了完整的勾画,容量也更加广大,后代论诗,很少能够真正越出《毛诗序》所勾画的范围。
伊格尔顿指出:“文学语言的特殊之处,即其有别于其他话语之处,是它以各种方法使普遍语言‘变形’。”[14]文学语言不同于日常语言,这也是语言的“平行”。对于《诗经》而言,赋、比、兴可以说就是三种基本的变形方式,通过变形来进一步简化情感,获取等值,并构筑风、雅、颂的空间。对于赋、比、兴的具体含义,历代都有不同的解说。比如钟嵘《诗品序》:“故诗有六义焉:一曰兴,二曰比,三曰赋。文已尽而意有余,兴也;因物喻志,比也;直书其事,寓言写物,赋也。”[15]朱熹《诗集传》:“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言之辞。”“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16]钱钟书先生则认为:“诗有赋比兴三义,然初无定例。如关雎,毛传、朱传俱以为兴。然取其挚而有别,即可为比;取因所见感而作,即可为赋。必持一义,深乖通识。”[17]
不过,从构建空间的角度来说,本书认为,赋,就是等值积累,这是构建空间最直接的办法。既然是等值,本身就是经过一定简化的,虽说是“铺陈”,却并不是与日常语言或事物相交,而是平行的,是通过等值累积达到特定的表达效果,如《硕人》中:“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18]通过身体各个部位的等值描写,累积出一个极为美丽的女子形象。
“比、兴”都不依赖这种等值的累积,“比”是等值与等值的置换,有特定的置换理路,如《硕鼠》中以硕鼠比喻贪婪的贵族;“兴”是最难讲的,刘勰认为《毛诗》“独标兴体”,是因为“比显而兴隐”,朱熹认为是“全无巴鼻”,无迹可寻,其实“兴”之所以难言,是因为“兴”并不受“等值”的制约,不依靠等值的累积,也不用等值的置换,因为“兴”根本不是用等值来构建空间,而直接就是空间与空间的置换。如《淇奥》:“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19]虽然也有将绿竹解为“王竹”,类似于将关雎解为“王雎”,从而使诗歌有了“比”的含义。但是很明显,关雎、绿竹和硕鼠是很不同的,硕鼠无须特别的解释,就足以显示“比”的特征,关雎、绿竹则则必须赋予特别的意义后才能成为“比”。其实关雎、绿竹所表现的,都是一个特别的“空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瞻彼淇奥,绿竹猗猗”,但是“兴”的运用,使得这种空间没有停留于此,而是立刻与“君子”的空间进行了置换,从而形成两种空间交相辉映的效果,这是极为高超的诗歌技巧,人们无法从中找到“等值累积”或“等值置换”的痕迹,无迹可寻也是“赋、比”都做不到的。徐复观认为兴的作用在于形成一首诗的气氛、情调、韵味、色泽,[20]其实四个方面都需要通过一定的空间来表现,而这个空间又必须与要描写的主要情感进行置换,如果“兴”只是对某个空间进行渲染,是不会如此无迹可寻的。
《毛诗序》十分全面地讲到了诗歌试图表达的空间,不同空间的分类以及各种构建空间的方法,虽然受到儒家观念的特定束缚,却也已经为后代诗歌、文学的发展打开了一个广阔的空间,为人们表达情感,吟咏情性,用高度简化的语言容纳自己建立了坚实的基础,这可以说是“仁”对诗歌的要求,而《毛诗序》满足了这个要求,是对孔子的命题和问题的积极回应,其影响也并不止于诗歌,而是对后世文论、乐论、画论、书论都有深远的影响。即便从今天的角度来看,其所开辟的空间也仍然有我们未曾充分利用的部分。
但是,我们也不得不指出,《毛诗序》虽然开辟了极为广阔的空间,展现了“风人之致”,但是“诗言志”,“吟咏情性”,似乎并未给“身体”留下什么空间,身体与人的伴随关系在这里已经被遗忘了,人们看到的只是“君政”的空间。当然,就《诗经》作品而言,涉及身体的描写是很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