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群与性恶
孟子务广其心,而荀子则务精其术。荀子强调了人性结构中组织性的一面。当然这不是说不重视原则性的东西,荀子恰恰要在原则的基础上重新建立礼制。孟子强调“天极”与“极星—众星”的尊卑,荀子则要在“众星”的基础上重新建立起一个“天极—极星—众星”的结构。孟子时,无纲纪可依,只能从性善出发,企图使制度合乎人性。荀子的时代,在战国末期,天下已有归一之势。[91]所以荀子面临着如何制定新礼制的问题。在荀子看来,制礼才是最重要的。从礼制到制礼,这一转变十分重要。孔子从礼制出发定仁心,孟子从仁心出发定仁政,荀子则要重新“制礼”,要讨论一下礼制之前的“人性”,将儒家人性修辞的每个步骤都梳理一遍,落到实地。如果说性善是高峰的话,在荀子看来,礼制之前的人性,只能是像平地一样,毫无出色之处,但是荀子又认为,比起其他事物,人又是最为优秀的。
荀子明确指出,人的特点,在于“能群”。这里的“群”,就是组织性的东西。“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人有气有生,有知亦且有义,故最为天下贵也。力不若牛,走不若马,而牛马为用,何也?曰:人能群,彼不能群也。人何以能群?曰:分。分何以能行?曰:义。故义以分则和,和则一,一则多力,多力则强,强则胜物,故宫室可得而居也。故序四时,裁万物,兼利天下,无它故焉,得之分义也。”[92]与水火、草木、禽兽比起来,人就是“高峰”了,最为天下贵。人最能显示其优秀的地方,比水火、草木、禽兽这些“平地”突出的部分,是“人能群”,能够结成群体,这是人最基本的优势,也是人自身的平地。而人之所以能群,在于其能“分”,结成群体的前提却是能“分”,能分才真正地结合,而这种分,必须是合理的,能“义”,“义以分”,分和义结合起来,人的力量就比其他事物强大。分、义,就是组织的基本路径和原则。
但人又总是陷于混乱之中,往往显得比其他事物更悲惨,这是因为人有“欲”。“欲”打破了组织的原则,造成了混乱的处境。“人生而有欲,欲而不得,则不能无求。求而无度量分界,则不能不争;争则乱,乱则穷。”[93]人最为天下贵,能群能分能义,却欲求无量,争夺乱穷。“欲”并非坏事,但是无度量的“欲”,就破坏了合理的分界,人不能成群,也就不足以“胜物”。荀子认为,“礼”正是在这种情况下产生的。“先王恶其乱也,故制礼义以分之,以养人之欲,给人之求。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两者相持而长,是礼之所起也。”[94]先王不是孟子那里“先得我心”的圣人,却一定是最早认识到人“最为天下贵”的。先王发现了人的优点,并将这种优点凸显出来,制定礼义,为“欲”划定合理的范围。或者说,先王发现了人的组织能力,制定礼仪将其巩固下来。荀子的时代,虽然有归一之势,但仍然是一个乱世,天爵、人爵都无可收拾。“争则乱,乱则穷”,人莫不“恶其乱”,又何止是先王?所以一定要制定“礼义”,“使欲必不穷于物,物必不屈于欲”,一切都有法则可循。而这些法则,在荀子看来,就是“伪”。
古今学者,于荀子性恶之说,恒有争论。章学诚认为,“荀子著《性恶》,以谓圣人为之‘化性而起伪’。伪于六书,人为之正名也。荀卿之意,盖言天质不可恃,而学问必借于人为,非谓虚狂欺罔之伪也。而世之罪荀卿者,以谓诬圣为欺诳,是不察古人之所谓,而遽断其是非也。”[95]
荀子认为:“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今人之性,生而有好利焉,顺是,故争夺生而辞让亡焉;生而有疾恶焉,顺是,故残贼生而忠信亡焉;生而有耳目之欲,有好声色焉,顺是,故淫乱生而礼义文理亡焉。然则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然后出于辞让,合于文理而归于治。用此观之,人之性恶明矣,其善者伪也。”[96]如果只是与水火、草木、禽兽相比,无论如何,荀子也得不出“性恶”的结论。但是和师法礼仪所产生的结果比起来,人们过于屈从于自己的欲望产生的结果,只能是“性恶”了。这里我们可以看出,“性恶”的观点是得自于比较,得自于人的优点发挥与否的比较。人最为天下贵,但这种优势必须得到师法礼仪的“规范”才能凸显出来,缺少这种规范,人很容易就陷入争夺穷乱的地步。正是在此意义上,才有所谓“性恶”。孟子那里,性善近乎是一个绝对的观念,是“本心”。荀子这里,“性恶”是一个比较的观念,本能的能群能分能义,会被本能的“欲求”所破坏,而师法礼仪,则能使这两方面“相持而长”,使贵者自贵。所以师法礼仪,才是“善”,师法礼仪的规范,就是“伪”。荀子正是要通过善伪,把人的优势确定起来,把组织性巩固下来,使平地变成高峰。所谓“天人之分”,在这里讲才能看出其意义。与水火草木禽兽相比的“贵”,算不上是真正的“贵”,只是“天职”罢了[97];只有经过师法礼仪这些人为的规范,人才是“贵”的,这种“贵”,是组织之“贵”。当然,若非人有那种“天职”的“贵”,无论如何师法礼仪也是不行的,这是荀子的“天人之正”。
荀子在《劝学》中指出,人的特点在于“善假于物也”[98],所谓“善假于物”,就是善于对“物”加以组织,以达到自身的目的。礼制正是一种组织方式,荀子希望人们一心学礼,认为“圣可积而至”。圣可积而至,与孟子的圣人与我同类不同。圣人与我同类,那么只要“求放心”,发明自己的“本心”就行。圣可积而至,则要求人借着“礼”的组织,达到圣人的地步。“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也许正可以看作是对孟子的批评。同时,荀子也没有停留在对“跬步”的满足上,“千里”才是他的目标。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焉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99]天地、先祖,是“今之人”无从选择的,确乎是礼之所本,组织之所本。而“君师”,才是荀子的重点,君师为“治之本”。“君者,善群也。群道当,则万物皆得其宜,六畜皆得其长,群生皆得其命。故养长时则六畜育,杀生时则草木殖,政令时则百姓一、贤良服。”[100]礼制的最高点,就是“君”,君能善群,善于组织,犹如先王能发现人最为天下贵。荀子对“君”的重视,对“人主”的种种期望,都显示了天下归一的局势下儒者的理想。孟子也讲“定于一”,其实是定于人性的尊卑。然而荀子这里,没有人性的尊卑,而是有人天的尊卑,以人的尊卑而去规范人天的尊卑,人的尊卑使人真正的能义能分能群,显出人的优势。
孟子与荀子的区别,正在于一者在纲纪已毁之后,一者在纲纪恢复之先。纲纪已毁,则只能依赖人本身的“善”去图谋恢复;而纲纪即将恢复,人必须按纲纪行事,否则就是“恶”。性善性恶,是分处于纲纪恢复前后的。纲纪建立了,人的面目就要按照纲纪的“骨架”去“刻画”,人的衣冠,要按照纲纪的要求去“装点”。[101]
在这样的纲纪中,人主是高峰的顶点,以一人而为“纲纪”之主宰,“和则一”。在纲纪之中,人主是第一个得到“刻画”的“人”。《荀子》《吕氏春秋》《淮南子》,都十分强调对“人主”的刻画,这在战国末期到西汉初期的历史中十分显眼。不但要重新恢复纲纪,而且要为纲纪塑造一个“主宰”,使纲纪得到切实的维护。那么这个“人主”,本身就兼具了王和霸的特点,原来的王霸两种形态至此成为一体。一方面,人主要通过治理,师法礼仪可以流布天下,人性的高峰得以形成;另一方面,人主又要通过其权力,维护师法礼仪,防止人际的秩序遭到破坏。进一步讲,人主结合了封建制下“天子”和“诸侯”两方面的职能。封建制下,“天子讨而不伐,诸侯伐而不讨”[102]。荀子不再强调王与霸二者之间原有的天子和诸侯的关系,而只是讲王与霸从诸侯发展而来的过程。人主既要“讨”又要“伐”,这样的人主,与后世郡县制下的皇帝,没有实质的区别了。汉家天下,霸王道杂之,实则是天极与极星重新合一了。
西周时代,天子诸侯在礼制宗法中结成一体;东周王室衰微,春秋时以五霸之力加以维护,称得上王霸分制;战国崩坏已极,王不王,霸不霸,却在列国相互征战中,有了归一之势。荀子设计的人主,一改东周以来王霸分制的局面,将天子与诸侯合一,确实是大势所趋。而经过孔、孟、荀建立和充实的儒家人性修辞,也成了此下两千多年中国社会的最主要的人性修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