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天极之思
诸子文学是人性触觉的文学,但仍然可以划在情之社会化文学的范畴内。圣人触摸“道”的空间,于是有了圣人之情,圣人之情,是人性修辞;王官触摸圣人的空间,于是就有了诸子之情,诸子之情,是人性触觉的修辞,也是情之社会化的开端。但子学的时代很快就过去了,“两汉以后,体势浸弱”[63]。而在子学既衰之前,屈原已经开辟了文人的空间,建立文人的修辞,文人触摸社会的空间,这就是文人之情。[64]诸子是“五经”枝条,文体是“五经”流脉,诸子的讨论最终都和经典一道成了文人建构空间的重要材料。
“魏晋以来,文人每好为子书。……详观舍人此篇,盖亦有慨夫性灵不居,思制作以垂世,乃脱去恒蹊,别启户牖,专论文章,羽翼经典,其自许之高如此。”[65]刘永济先生提到的,是魏晋时期一个子学的复兴,但正如其所言,这些好为“子书”的,基本上是些文人,是文人之情而非诸子之情,刘勰自己也讲“博明万事为子,适辨一理为论”[66],足见《文心雕龙》的大意仍然是在文章上。但由于文人空间事实上是将“五经”、诸子都包容了进来,所以同样有文人的“文之为德”。文人之情并不就比圣人和诸子为次,而其简化、平行和等值的能力也一样是十分高超的。所以并非刘勰有意为“子”,而是文章本身的大德使《文心雕龙》有了如此伟大的意义。曹丕说文章为“经国大业”,并非虚言,文章不仅可以置换身体,还可以建构社会各个方面的平行物,甚至是国家大业的平行物。作为平行物的文章,也就可以容纳天地万物、社会国家于其中。我们说,文人是触觉的大主人,是专职处理触觉的人,圣人的触觉、诸子的触觉,都汇聚到文人的触觉之中。文人是触觉的大平地,圣人、诸子这些触觉的高峰都要向文人的平地回归,就如外置之力都要再次等值内置,重新起源,凡其能够触摸到的事物,文人都可以建立平行物去容纳。檀道鸾的有关文论很好的梳理了这一过程,“自司马相如王褒扬雄诸贤,世尚赋颂,皆体则诗骚,傍综百家之言。及至建安,而诗章大盛。逮乎西晋之末,潘陆之徒虽时有质文,而宗归不异也”[67]。屈原的时代,对百家言论尚少运用,而西汉作者的傍综百家,已经是对各种人性触觉的文人化了,但其基本的倾向,仍然是在诗骚,圣人的触觉还保持了特定的高度,这一趋势延续到了西晋。而“正始中,王弼何晏好老庄玄胜之谈,而世遂贵焉。至过江,佛理尤盛,故郭璞五言,始会合道家之言而韵之”[68]。从玄学开始,道家地位的提升,为圣人的人性修辞从高高在上转化为文人的触觉提供了良机,玄学双向玄远的模式,开辟了更为广阔的容纳空间。到了东晋,更是开始吸收佛家人性的触觉,文人的触觉资源由此大备。而到了刘勰的时代,这种对触觉的消化达到了更为彻底的地步,甚至引致不满。裴子野的《雕虫论》指出:“古者四始六义,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风,且彰君子之志,劝善惩恶,王化本焉。而后之作者思存枝叶,繁华蕴藻,用以自通……由是随声逐响之俦,弃指归而无执。”[69]所谓“弃指归而无执”,正是各种触觉彻底文人化的精确概括,但是,在短期之内拥有如此众多触觉资源的同时,文人掌控这些资源的能力受到了极大的挑战,晋宋文风的趋于浅绮,很大程度上也是由此造成的。从文学史上看,直到唐代,这一问题才终于解决。因此,对于晋宋文人,是不必有过于严厉的批评的,而对于裴子野的论断,更不应简单地冠之以“保守”。
文之为德,首先是文人之德。屈原的伟大,既在于楚辞的伟大,也在于其为更多文人开辟了吸收消化各种触觉的途径,但增强吸收消化的能力,也已成为刘勰时代人们关注的问题了。那么,文人应如何吸收和消化他所能接触到、自己发展的各种触觉,并建立起其准备建立的平行物呢?这其实就是具体作品的起源问题了,刘勰认为,其中的关键,就是“神思”。[70]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阙之下。神思之谓也。文之思也,其神远矣!故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焉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为妙,神与物游。”“文之思”,就是处理各种触觉之思。文章要建立高度的平行物,就需要对各种触觉进行高度的简化。这种高度,刘勰以“神”字表达。
所谓“寂然凝虑”“悄焉动容”,是和下文“贵在虚静,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是相应的,在对画论的讨论中,我们已经指出,魏晋南朝,处在“形质积累”的阶段,讲究最新鲜、敏锐的触觉,这种触觉,只有在保持内心虚灵的状态下才能获得,这一点不同于晚唐以后强调“心”对触觉的统摄。而“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则与“积学以储宝,酌理以富才,研阅以穷照,驯致以怿辞”相应,有了虚灵的心,就可以充分吸收消化前人、今人的各种触觉,将之融为一炉,及到作文之时,就可以任其择取。所谓“吐纳珠玉”“卷舒风云”,也就是下文的“然后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定墨、运斤,与吐纳、卷舒,其实都是对触觉的择取和表达,而“玄解”“独照”,就是“神”,声律、意象则是“象”,在这里,玄解/独照—声律/意象—定墨/运斤,就构成了一个文章的天极模式。其实,这与上文“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是一样的,神/志气—物/耳目—辞令,也是一个天极模式。刘勰在《神思》中建立了文学的天极模式,各种作品都由此起源。
所有的触觉都是通过“神思”来加以取舍,所谓取舍,就是我们说到的对等值的损益,等值是建构空间的基本元素,那么多的触觉,若不经损益,不仅不能找不到精确的等值,反之还会产生大量的额外容量。所以刘勰极言作文之难。“方其搦翰,气倍辞前;暨乎篇成,半折心始。何则?意翻空而易奇,言徵实而难巧也。”这里刘勰使用了“言意”的关系来表达作文之难,不过这里的“意”,主要是作文之“意”,是“意象”,也就是“象”,是准备要表达的触觉,“言”则是如何表达的意思,真正的“意”,是“神思”。这个神思,不是虚灵的心,心能够产生各种奇妙的触觉,但择取触觉的,只能是人性修辞。作文的难度,在于人性修辞与文学修辞之间的距离,司马迁所谓“圣贤发愤之所作也”,如果不是“发愤”,即便是圣人,也难以跨越这种距离,致其命而遂其志。“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在这里,神思—意/心/象—言之间也是文章的天极模式。神思就是人性修辞在文学上的表现,由此我们也能知道,损益触觉的关键,其实就在处于天极的“神思”上,而不在处于四时的“言”上。
刘勰特别提到了文思的“迟”和“速”,“若夫骏发之士,心总要术,敏在虑前,应机立断;覃思之人,情饶岐路,鉴在疑后,研虑方定。”其实这种迟、速,也与人性修辞和文学修辞的距离有关,不同的作者,其处理触觉的能力不同,那么要克服两者之间的距离,花费的时间也就不同。但是无论如何,大量地掌握前人、今人发现的触觉都是必须的,“难易虽殊,并资博练。若学浅而空迟,才疏而徒速,以斯成器,未之前闻”。没有足够的触觉资源,那么无论人性修辞损益触觉的能力如何,总要以足够的触觉资源为前提,不然人性修辞是不可能表现为“辞令”的。
神思对触觉的损益,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艺术都有重要的意义。现当代文学产生于三千年的大变局之中,语言、文学的变革是对人容纳方式的变革,是一种重新起源,本身很难把握,而不了解人性修辞与文艺修辞的距离,就不可能找到更为舒适的空间使其得以起源。以新诗为例,新诗在发展的过程中,突出地强调了个人性的经验,特别是经验与语言的关系,强调现代语言的口吻声调和作者个人的声音特质,反对旧体诗那种格律的旧套。如废名曾以诗的内容和诗的文字来划分新旧诗体,旧诗虽有诗的文字,内容却是散文的,而新诗的文字是散文的,不必与旧诗在文字上争胜,而是要追求内容的诗化。[71]其实这里争执的仍然还是语言,只是从格律的语言变为了更为个人化的经验的语言,或者说,新诗比传统诗歌更强调语言本身的“景观”,更注重语言的个人性。[72]而所谓个人性,是人性发展的产物,是现代人性的特征,在人性的个人性并不凸显的古代,旧体诗所具有的那种“对称性”,恰恰是最为符合人们的情感、经验的表达。以人性结构而言,新旧诗体对应了不同的人性触觉,新的人性触觉在旧体诗中必然遭到很大程度的磨损,新的诗体则既不能,也无法表现已经消失的旧的人性。无论新旧诗体,都是人性结构意义上的重新起源,人性结构自身的矛盾通过诗人的个体经验通透出来,差别只在于现代人性的个人性更加突出,这既是新诗的价值所在,也是其负担所在。较之旧诗,新诗进行重新起源时的起点更加狭窄,个人性对人性矛盾的包裹更加厚重,甚至于因人性矛盾难以透出而流于琐碎。就如欧洲现代派绘画,把注意力放在对色彩、色彩之间关系、各种局部和碎片特征的起源上,不同层次的时间同时呈现,相互镶嵌并使各种碎片“存在”着、虚无着。新诗的创作则强调对语词、语词关系的起源,甚至“诗到语言为止”。但这就难免以言为志而无志可言,诗歌成了个体语言、个体经验的乌托邦。[73]目前的新诗理论,认识到了个人性,却没认识到人性,更不了解文艺修辞与人性修辞的距离。损益在四时而不在天极,缺少更根本的起源意识,缺少明确的平行物和容纳空间。这也是很多现代美学理论的问题所在,即在触觉化的过程中错误地将人性也理解为碎片式的了。就诗而言,其本质在于对人性的重新起源,是纯粹的人性触觉,人性结构既是内容也是形式,语言、情感、生命等,都只是其中的要素而已。人性的个体化反而提高了对诗歌的要求:新的触觉、新的语言、新的损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