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和语言的关系
一篇小说中,作家通常会创作数个人物,展开发生在人物之间的故事。那么作家是如何能够创造出这许多人物,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让他们说不同的话,做不同的事,有不同的关系的呢?或者说,作家是如何创造或者起源这个“人性社会”呢?人、语言、社会,是一种什么关系呢?
对小说人物的创作,虽然在“人”,但终究是由语言入手的,损益自然在“人”,但损益的立足之处则在语言。“人是运用象征的动物。”象征就是语言和修辞,语言的技艺如同身体的技术,是通过特定修辞来塑造“人”,通过修辞碎片来造人。一种文化,其日常语言的语境就足以构成塑造人性的场所,作家为此场所塑造,并通过此场所去发现。其实中国美学的前三个阶段:空间开辟、形质积累、心的统摄,也无不是如此。但第四阶段“人的凸显”毕竟还要特殊一点。这是一个人性社会,是一种特殊的起源,有特殊的结构和手法,这是需要探究的,就如山水画有皴法,但唐代之前则只是描法而已。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实则是在语言—修辞中构成的,天生不能与现实相同,人物借语言的强制力和等值性而构成,也由于语言—修辞而活动,人本来就靠修辞与他人建立关系和社会。不同的人靠语言的修辞来触摸其他人的人性结构。语言是人最基本的平行物,是人性社会的必需品。因此,人性社会是一个语言性的社会,而小说似乎较诗词歌赋更合乎语言的本质属性。语言本就是人,最适合表现人,语言本也就是社会。人从来就是在语言中生活,在语言中发现人和社会的。所谓人性修辞向文艺修辞的跨越,其实就是人向人的跨越。一句话,不可在语言之外去寻找人和社会。小说家创造人物,也是本于这一点。诗是人向自身的跨越,小说是人向人的跨越。至于诗歌、短篇还是长篇,则由其发现的不同内容来决定。小说只是把语言最本质的东西探索出来而已。人性文学、情之社会化文学、人性社会文学,文学的演进就是如此。诗歌对应人,小说对应人性社会,都是在探讨语言最本质的内容,口语诗其实也是强调这种本质的,比太用典故的诗歌更本质。语言的本性,是文学家探讨的真正内容,语言里就是人和社会,要探究出来。是通过语言去找人和社会,而非相反。人们之所以对小说的发生误解,常常是因为把语言和人分割的缘故。
小说是散文体,“散”意味着丰富。这散文的背后是什么?还是人。同样,人应该是丰富的,语言也是丰富的,语言的贫乏,是人的贫乏,对人没有贴切的了解,就没有好的散文。“一个贫乏者出卖他的见多识广。”[105]贫乏者,就是无法贴近人的人,到处是裂开的概念或意见,却没有足够的碎片,是昏沉沉的。韩东在《今夜》中写道:“人睡着了,鱼也睡着了/水草醒着/如沿街的灯杆。”[106]水草醒着,确实是醒着,文字是醒着的,这才是两种修辞的跨越。起源是启蒙,是醒着,醒着就是醒着,不寻求特别的结果。诗是人性文学,是醒着的人性。小说,大概就是醒着的人性社会。不只是平行,平行一定是醒着的。我的样子,是醒着的,是感性的。总是有某种东西才标识这种醒着的状态。醒着,就是自明。醒着,要活动。诗是醒着的灵魂,小说是醒着的社会。呐喊,是为了醒着。醒着,像是早起看到的情景,春天看到的情景。艺术家总是醒着的,诗神是永不入睡的,是赤子之心。宋儒是让个人的人性醒着的。修辞的跨越,就是醒的过程。魔幻现实,是醒着的现实。而这样醒着的文字,一定是碎片的文字。韩东的诗歌,好处就在于其碎得那么彻底,任何部分都不会去“占据”,并因此得到最好的呈现。知识分子写作的缺点,常常在于不够碎,不够丰富。而口语天然就是碎的,只有够碎,才能贴近人以及人的丰富。韩东的诗没有重复感,也是由于碎,如果只是裂痕的话,一定是贫乏的、重复的。所以要向生活讨要好的散文,只有人性结构是不够的。语言即人,人即语言。要好好地去了解人,了解语言。无论各种经典,都是因其对人的贴近而成为经典。没有什么“事物本身”,只有“人本身”。唯其如此,才能起源,在小说中起源一个人性社会。
另一方面,“散”的另一面,则是高度的简化,通过高度的简化来生成“散”,用“散”来构成整体。而这样的创作要求,在上述的鲁迅与爱伦·坡,在下面要讲到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福克纳和马尔克斯的小说中都有十分最明确的表现。这既有当时的时代的原因,有俄罗斯特殊的环境,也有陀氏自身的才能。正如前文所说,这是一个个人的人性仪式遭到剥夺的时代、群众的时代。人性仪式的被剥夺,首先表现出的就是一种“空洞”。下面我们先从在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一部作品——《被伤害和侮辱的人们》来考察这一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