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分之主人

第四节 七分之主人

在中国美学的第三阶段,由于“心”的地位的提升,身体与人的伴随关系显得更为渺茫,但是在“心”的提升过程中,“人”的感觉却愈发明显。经过空间的开辟、形质的积累和心的统摄,在文学、艺术本身的领域之中,越发显现出“人”的特征,人不再是风人、文人这些掌控文学、艺术但又外在于文学、艺术的人,而是通过文学、艺术而创造出的“人”。这里我们可以通过明末的两篇著作:计成所著的《园冶》和徐青山的《溪山琴况》来看其端倪。

明代中期以后,苏州是文人最为汇集的地方,中国各种古典文艺在苏州都有高度的表现。而文人士大夫对于造园的兴趣也日益浓厚。园林的特点在于,这是一个与市井社会保持距离的场所,是与市井平行的空间,而园林的建造,正是为了满足文人士大夫个人的触觉需求。如何在一个十分有限的空间,如五亩、十亩之地中满足文人士大夫的触觉需求,十分考验园林设计者的简化能力。而计成首先就指出了方向,也就是将对绘画的认识运用于造园。我们已经讲过,绘画是画家将内在或外在空间转换成画面空间的过程,而园林却又反其道而行,把画面空间进一步转换成文人士大夫摆脱尘劳之地。这并不是从画面回到内在或外在空间,而是转换成另一个特别的空间,能让人居住有与市井保持平行的空间。绘画把人对内外空间的触觉简化到画面上,园林则运用画理构造出一个理想的、平行的现实空间。这种空间的再转化,是造园艺术最大的特点。

园林是平行的,是特定的空间,那么其如何构造呢?计成很快就从绘画转向了真假山形的讨论,用石块构造山形,而俨然佳山。[75]这里的真假山形,就是等值的问题。计成在讲到为造园选取石头时,要求其纹理似皴法。[76]皴法本是画家描摹山水之法,计成却掇石而寻其皴。非如此翻覆而变其形,不能造园,这就是造园的简化与等值。掇石搜土,篆壑飞廊,成了构建空间的等值之法。而在狭小空间中显示巨大的容量,江南之胜入乎园林之内,文人、士大夫缩于画图之中。唯其入乎园内,缩于画中,乃能得真平行。这也正是园林对大千世界的一种简化,简化出一个自足、平行的空间。

计成开宗明义,提出“三分鸠匠,七分主人”[77]的说法,鸠匠代表的是程式化的操作,是被动的触觉,是无窍之人;而艺术的触觉必然是主动的,这是主人的第一义,是“能主之人”。其次,主人是空间的大主人,要在五亩之内简化容纳江南之胜,不仅是园林之主,亦且江南之主;再次,主人是不受外在成见成规约束的,得体合宜而已。主人不是指所有权,而是“创造”的主人。园冶,突出一个“冶”;造园,突出一个“造”;犹如画家在画面上生成万物一样,造园要在五亩之内造出江南之胜。而简化、创造的法则就是:因、借、体、宜。这是造园的四字真言。

“园林巧于‘因’、‘借’,精在‘体’、‘宜’,愈非匠作可为,亦非主人所能自主者,须求得人,当要节用。‘因’者:随基势之高下,体形之端正,碍木删桠,泉流石注,互相借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不妨偏径,顿置婉转,斯谓‘精而合宜’者也。‘借’者:园虽别内外,得景则无拘远近,晴峦耸秀,绀宇凌空,极目所至,俗则屏之,嘉则收之,不分町疃,尽为烟景,斯所谓‘巧而得体’者也。”[78]因者,造园不拘于世俗的喜好,而是随顺所选园地本来的形势进行构思;精而合宜,则是讲精确,园林也是精确的,宜亭斯亭,宜榭斯榭;借,是借景,所谓容纳江南之胜,很大程度上是借景,借天借地,借山借水,借古借今,进行构造;巧而得体,体是园林之体,园林与市井不同之处,即在于通过因、宜、借,是所在空间“尽为烟景”,屏却俗物。在后面具体的论述中,如相地、立基,掇山都是讲因、借、体、宜,比如水源的流向,山体的形式,都是进行造园构思的凭借,凭借其天然的形势做恰当的布置。所以“因”本身也是“借”,但又通过装折、门窗、墙垣、掇山来增加园林内部空间的丰富性,同时摒弃并不合适的部分。这些具体的部分,是因借体宜的具体途径。

当然,因、借、体、宜最根本的意义还在于人,人才是园林中第一景致。如果说绘画以画写“心”,园林则是缩“人”入画。造园随顺而能精确,借景而能得体,必然以人为核心,这大约是园林与绘画一个基本的区别。绘画是师古人,师造化,师心源,是把人的内外空间转换到画面上;园林则是“借”,借古人,借造化,借心源,是把人放置在这些借来的空间中。人是园林第一景,也是借景第一要。那么借人的是什么呢?是人情。景的本质是人,是人的触觉,借景就是借情,情就是人对空间的触觉。同时,借景意味着同时的敞开和隔离,其中的关键,仍然是人情。造园要借景,看园其实同样需要借景,是造园者的触觉与看园者的触觉的接触。犹如贾宝玉为大观园景致命匾题联一样,不是其超脱尘俗的性情,大观园也难尽显其精妙。

如果说绘画类似禅宗,师法造化,中得心源,是自力成佛;那么园林则似净土,体宜因借,通过借景来达到目的,是他力成佛。但其实应该说是自力与他力的结合,是绘画的再转化,通过借景达到空间转化的目的。既是空间的主人,又要去“借景”,这是个有趣的主人。画中有心,园中则有人,这是很大的转变。一般我们讲到中国美学原著时,总难免要去讲其儒、释、道的思想渊源,但其实常常有很多牵强的地方。园林是一种艺术,思想也是一种艺术,我们同样可以用空间、触觉、人,简化、平行、等值去分析一篇哲学原著。哲学塑造人,但同时也是思维的触觉,并不比艺术的触觉就高级。思维的触觉和艺术的触觉可以是平行的,“人”和“人的触觉”也可以是平行的。思想家和艺术家,都是主人,都有“我的样子”,不能说艺术家一定就受了某种思想的影响,因为在艺术领域里,为了表达或理解的方便,儒、释、道恰恰成了艺术家的“借景”,思想的表述在这里成为艺术家的一种方便的修辞。而本书也认为,艺术依附思想始终是危险的事情,美学史的研究过分依赖于思想史,也是危险的。美学史应有区别于思想史的逻辑。

同时,这个造园的主人,还是个具体的、有限的主人,是一个谦虚的、含蓄的主人,不为所欲为,而是懂得“节用”[79],对自己也有遗音遗味,以不足为大全。尽其人力,不贪天功。但我们也应发问,这个“主人”是真正的“人”么?这个主人是文人、是士大夫,这个主人虽然要去“借”,却不免还有“主”,这个“主”,显然还带有浓厚的“心”的意味,拥有“统摄”的职能。所以虽然是主人,但还不是真正的“人”。“人”的突显,要到第四阶段才获得实现。而《园冶》的出现,恰恰刻画了第三阶段向第四阶段过渡的细节。

徐青山的《溪山琴况》,和《园冶》创作时代相近,并与《乐记》《声无哀乐论》一起成为中国乐论史上的重要著作。这三篇著作,分别代表了中国音乐思想发展的三个阶段,且与中国美学的前三个阶段正相对应。因此我们通过对这三篇乐论的分析,可以更清楚地看到中国美学的发展历程并显示出《溪山琴况》所具有的时代特征。

《乐记》是古代最成系统的乐论,不过在礼乐的传统中,“乐”往往被放在附属的地位。“诗是乐之心,乐为诗之声,故诗乐同其功也。初作乐者,准诗而为声;声既成形,须依声而作诗,故后之作诗者,皆主应于乐文也。”[80]传统的看法,乐是准诗的,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言、永、声、律,是有这样的次序。但是也有认为诗是准乐的,张少康教授认为:“《诗经》全部是入乐的,而且不是以乐配诗,而是以诗配乐……”[81]又:“他(孔子)论《诗经》的‘兴、观、群、怨’,‘思无邪’,‘授之以政’,‘使于四方’等,都应该看作首先是论音乐的,而同时也是对诗的文字内容的评论。”[82]张少康指出,孔子“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的观点,就足见音乐在先民心中的地位。他还认为《毛诗序》是从《乐记》引申而来,诗学批评是随着诗、乐分家产生,比如如王夫之就曾认为“乐语孤传为诗”[83]。不过在古代,只是到嵇康的《声无哀乐论》,音乐获得独立的地位,但其观点并不流行,后代论者一仍《乐记》的观点,宋明理学诸贤,也基本坚持乐是附诗而作的,这就很难把乐提升到独特的地位。然而,琴作为众器之长,品性孤高,反而有比较独立的地位。到虞山琴派的严澂,琴乐实现了独立。而无论是《乐论》《声无哀乐论》还是虞山派的琴学,都强调了人心、和、音乐三者,音乐可以是一个空间,人在这空间中舒适的感觉,就是“和”,这可以说是乐学的三要。下面我们讨论《乐记》《声无哀乐论》及《溪山琴况》中关于人心、和、音乐三者之间关系的表述,以观察其间的流变。

关于音乐的生成,《乐记》认为:“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动,故形于声。声相应,故生变。变成方谓之音。比音而乐之,及干戚羽旄,谓之乐。”[84]人生而静,感物而动,形于声音,声成文则为音,比音则为乐,这就是一个音乐产生的过程、仪式,而人心在其中就起到了一个“简化”的作用,故说由人心生,不经人心不能成其为音乐。“乐者,音之所由生也,其本在人心之感于物也。是故其哀心感者,其声焦以杀;其乐心感者,其声啴以缓;其喜心感者,其声发以散;其怒心感者,其声粗以厉;其敬心感者,其声直以廉;其爱心感者,其声和以柔。六者非性也,感于物而后动。”[85]此处认为音声处于人心,故与人心相应,人心对外物的感受不同,发出的乐音就不同,乐音和人心之间构成等值的关系,经过声、音的等值积累构成了“乐”。当然这个“乐”要达到“和”的效果,才合乎先王的治道。“是故先王慎所以感之者。故礼以道其志,乐以和其声……”[86]这里直接将音乐和政教联系起来,先王用礼乐刑政规范可以感动人心的事物,以此治理天下。但是音乐的“和”又有特别的要求。“是故乐之隆,非极音也;食飨之礼,非致味也。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壹倡而三叹,有遗音者矣!大飨之礼,尚玄酒而俎腥鱼,大羹不和,有遗味者矣!是故先王之制礼乐也,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87]遗音遗味,是与人的欲望保持一定距离的,平行的,如果是极音、致味,完全用于满足口腹耳目的欲望,则是相交于欲望,那么恰恰是缺少容量的,不能一咏三叹,留有遗味。后世讲文外之旨,都有遗音遗味的道理,如果文章里没有遗味,很难让人持久的喜爱。而有正因为保持了对人欲的平行,才能让人返归“人道之正”。

《乐记》还指出:“乐由中出故静,礼自外作故文。大乐必易,大礼必简。乐至则无怨,礼至则不争,揖让而治天下者,礼乐之谓也。”[88]“乐也者,情之不可变者也。礼也者,理之不可易者也。乐统同,礼辨异,礼乐之说,管乎人情矣!”[89]大礼、大乐都是简易的,都是高度简化的,是对人情的大简化,通过简化构建足够广阔的空间,这空间象天地一样广阔,所以是与天地同和、同节,如此才能“揖让而天下治”。当然,礼乐对人情的简化,是以人心对外物感动简化之后的产物,是简化到不能再简化的东西,所以说是情理的不可变易者。但是用来简化人情、人欲的礼乐却在发展中失去了简化的能力,变得越来越繁复。乐本是出自人心的,但这个人心显然没有自明,不能达到孔子所讲的“仁”的地步,终于是礼崩乐坏。“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其实从现实政治的角度看,封建向郡县的发展,使得人们对空间的触觉发生了变化,人情、人欲都改变了,原本同、和、节、序的东西矛盾重重,不能延续了,换一个空间才行。

不过总的说来,虽然《乐记》《毛诗序》都是儒家的经典,却都没有充分展现孔子“仁”的意义,诗言志,终归是到“正”,大礼大乐,简化到不能再简化,也仍然也没有突出“仁”,所以后来陆九渊说《乐记》有道家气,还是有道理的。这也与当时诗人、乐人没有自觉有关,但是后代似乎也都没讲到“仁”。气韵生动,讲到“生”,或者理学的“主宰”,但似乎也还是没有“仁”。所以“仁”仍然没有讲透。

《乐记》的影响遍及两千年,《声无哀乐论》则是一个异数。《乐记》产生于礼崩乐坏的时代,试图返乎人道之正;《声无哀乐论》则在汉末丧乱之际,却力论音乐与人心之不同。《声无哀乐论》:“夫天地合德,万物贵生,寒暑代往,五行以成。故章为五色,发为五音;音声之作,其犹臭味在于天地之间。其善与不善,虽遭遇浊乱,其体自若而不变也。”[90]声音如嗅味在天地间,其体自若而不变,不以人情的哀乐而变化。这也就否定了《乐记》“音由心生”的观点。

嵇康认为:“然声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夫内有悲痛之心,则激切哀言。言比成诗,声比成音。杂而咏之,聚而听之,心动于和声,情感于苦言。嗟叹未绝,而泣涕流涟矣。夫哀心藏于苦心内,遇和声而后发。和声无象,而哀心有主。夫以有主之哀心,因乎无象之和声,其所觉悟,唯哀而已。”[91]音声非从人心出,也就否定了人心对外物感动的简化作用。相反,声音和比,感人之最深者也。音声非出自人心,人心反为音声所动,不是外物感动人心,而是和声催动人心,发起哀乐之情。人心没有简化的能力,有简化能力的是和声,通过和声的简化,容纳人心,发其哀乐。音乐不是人心、政教的附庸,而是独立的。如同文学的自觉,音乐也自觉了。这一点,也正是嵇康所谓“越名教而任自然”,实则就是以和声取代了礼乐制度中的“乐”,和声才是自然,不待名教,就足以容纳人心了。和声,才是真的“和”,能发动人情的“和”。“和”不是对空间的舒适感觉,而天然就是一个空间。和声无象,无象,是平行、不相交,不为形象所拘,如此才最能容人、动人。“然和声之感人心,亦犹酒醴之发人情也。酒以甘苦为主,而醉者以喜怒为用。其见欢戚为声发,而谓声有哀乐,不可见喜怒为酒使,而谓酒有喜怒之理也。”[92]又:“理弦高堂而欢戚并用者,直至和之发滞导情,故令外物所感得自尽耳。”[93]嵇康使音乐与人心保持了平行,如此更能容纳,能尽物之所感,让被阻滞的情感得以疏通。

若依荆浩《笔法记》之例,则在宋代似乎就应有一个“心”重新统摄所有的音乐的触觉,但这一点并没有出现。这是因为画学独立较早,乐学在嵇康之后却并未真正独立。六朝有《琴赋》《笛赋》,却没有类似的《乐品》,士族虽好之,但并不像对书、画这般重视。不过宋代各种音乐理论的成熟还是为其导夫先路了。朱熹是最早使用“琴律”一词的,但其音乐理论没有达到其理学应有的高度。《答陈体仁》:“以声依永,以律和声,则乐乃为诗而作,非诗为乐而作也。”[94]音乐是依附于诗的,是不独立的。又:“得其志而不得其声者有矣,未有不得其志而能通其声者也。”[95]志,是诗言之志,心即在志,自不必专立一心以统摄乐之触觉。又“然则志者诗之本,而乐者其末也。”心在于诗,不在于乐;乐不独立,其心难立。

明代是一个文人是时代,度过了明初的萧条肃杀之后,文人的气息弥漫整个社会,苏州尤其是文人气最为浓厚的地区,文人书画、文人园林、文人小说、文人戏曲,以及明式家具、丝绸、玉器,无不在兹。从曹丕自觉了“文人”之后,文人气在明代、在苏州达到了顶峰,文人是触觉的大主人。乐学、琴学的独立也在此时。在古代,音乐反而不如乐器独立,乐人没有达到文人、画人相对独立的地步。只是到了明末,琴派的发展,文人琴学开始兴起,才终于能够立一心以统摄触觉了。

严澂《琴川汇谱序》:“然琴之妙,发于性灵,通于政术,感人动物,分刚柔而辨兴替,又不尽在文而在声。”[96]“性灵”一词的运用,标志着琴学的独立。不是感物而动,也非由和声发动,而是本有的性灵灌注于音声。《琴川汇谱序》:“吾独怪近世一二俗工,取古文辞,用一字当一声,而谓能声;又取古典,随一声当一字,属成俚语,而谓能文。噫!古乐然乎哉?”[97]这里表面是批评近世俗工,其实也不妨看作是在批评“以乐附文”历代贤哲,借琴之独立而倡乐之独立,后世琴人也多从其论。徐青山与严澂师出同门,同为虞山派代表人物。就思辨水平而言,《溪山琴况》不如《乐记》《声无哀乐论》,但因为有了“性灵”之心,就大不一样了。这心是独立的,没有杂质的,因而有更强的简化能力,是主宰的、具体的心。所有的乐音,是从这性灵之心生出的,这比《乐记》的心深了一层,也比嵇康的哀心深了一层。《溪山琴况》首标以“和”字,为琴学宗旨。心恢复了“生”乐的功能,以其性灵而生发音声之“和”。

文人的琴学崇尚“清、微、淡、远”,与前代对琴的理解是不同的。李祥霆从文献中总结出唐代琴学的琴声十三象:一曰雄,二曰骤,三曰急,四曰亮,五曰粲,六曰奇,七曰广,八曰切,九曰清,十曰淡,十一曰和,十二曰恬,十三曰慢。[98]仅就这几个字就可看出,唐代琴家虽也讲清、淡,但雄奇之声自为其所好,如广陵散、大小胡笳,都是雄壮之音,非平和之象。而《溪山琴况》的二十四琴况,系统展示了琴乐能够为人建立的触觉空间。《琴况》多次讲“意”,这是“心的统摄”阶段的特征。其实宋代琴家成玉磵也曾提出“弹琴以得意为主”,但缺少“统摄”的意味。徐青山对“和”的理解更为细致,“吾复求其所以和者三,曰弦与指合,指与音合,音与意合,而和至矣”[99]。三者相合,则和至矣,是触觉的无不相和。更见性灵、性天对音乐的主宰,是文人琴学的集中体现。下面我们将二十四琴况的特点加以概括,就更能见出其主旨所在。

《溪山琴况》从琴的意、音、指、曲四个方面,详尽而准确地描述了琴乐的妙处。和者性灵之和,静者心之平行,清者音之主宰,远者境入希夷,古者正直独立,淡者孤高自得,恬者淡极之味,逸者性天自流,雅者明心见性,不求人知也。此九目,全在性灵之和。足见琴学的独立,一切乐音自性天流出,不求人知。即非心对外物的简化,亦非和声对心的发动。而是天性的流动,是从腔子里流出的。下面是音之次第,皆由“清”出。丽则冰雪之姿,亮则金石之音,采则音之神气。以下讲运指,洁则严净修洁,润则指之中和,圆则活泼圆满,坚则用力不觉。以下讲曲之潜伏孔昭,宏则廓然旷远,细则幽邃神远,溜则动必神速,健则从容清冽,轻则幽趣无限,重则高朗疏越,迟则深于气候,速则奇妙神趣。

如果我们用《尚书·尧典》的“诗言志,歌永言,声依永,律和声,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100]来概括乐心三变,那么前四句对应的就是《乐记》《毛诗序》,“八音克谐”对应《声无哀乐论》,“神人以和”对应《溪山琴况》。《琴况》多有游神、神气、疏越神情、远其神、神速、神趣的用法,可见其对“神”的重视,而这也与“性灵”相呼应,正是“神人以和”。这也为中国美学的第四阶段做了很好的铺垫。中国古代乐论的三个阶段,恰好对应了中国美学史的前三个阶段,虽然《溪山琴况》的出现较晚,但还是为我们展示了美学思想发展的同步性。其实,在绘画、书法和文学的创作上,都有类似于乐心三变的形态,就像每棵树都在不同的阶段伸展出了新的枝条,并且仍然都在这棵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