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序格局与天极模式
朱熹《观心说》:“夫谓人心之危者,人欲之萌也;道心之微者,天理之奥也。心则一也,以正不正而异其名耳。惟精惟一,则居其正而审其差者也,绌其异而反其同者也。能如是,则信执其中,而无过不及之偏矣。非以道为一心,人为一心,而又有一心以精一之也。”[67]朱子此段强调一个“正”字,得此“正”字,方可论入精微。这个“正”字,我们可由《易传》得到理解。“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陈,贵贱位矣。动静有常,刚柔断矣。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吉凶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变化见矣。”[68]而此段之关键,则在“尊卑”二字。《周易》重尊卑,辨阴阳,定时位。尊卑明确,阳主阴从,则谓之“正”,“尊卑之正”明,则“时位之中”得。这个“正”字,颇为五经之主脉。《诗经》讲正得失教化、《尚书·洪范九畴》讲大中至正、《春秋》讲拨乱反正,与《周易》所讲的“正”一样,都可归为礼制之正。
殷周之际,立尊尊亲亲贤贤之制,定尊卑之数,甚繁且复。而其中关键,王国维于《殷周制度论》论之甚明。“欲观周之所以定天下,必自其制度始矣。周人制度之大异于商者,一曰立子立嫡之制,由是而生宗法及丧服之制,并由是而有封建子弟之制,君天子臣诸侯之制;二曰庙数之制;三曰同姓不婚之制。此数者,皆周之所以纲纪天下。其旨则在纳上下于道德,而合天子、诸侯、卿、大夫、士、庶民以成一道德之团体。”[69]立子立嫡,为其中最核心的制度,也可谓是尊卑之正的根本,此处的尊卑明确了,以此为标准,衡量于其他各种事物,也就确立了其他事物的尊卑。
可以说,没有尊卑之正,传统宗法制的整个制度就没有办法立起来,制度的大厦将很容易变得倾斜,因而尊卑之正,就是儒家人性修辞的基本原则。但是,仅有这个“正”是不行的。“正”需要维护,也需要开拓。费孝通曾把中国传统社会的结构称之为“差序格局”,以某点为圆心,如水波般一层层向外扩散。通常,人们对于这一由近而远的结构有很多批评。这些批评的产生,很大原因在于人们关注的重点很自然的顺着水波扩散,往而不返,而没有将圆心和水波通盘考虑。费孝通提出差序格局的时候,大约也是强调扩散的方面。但是在其晚年提出“文化自觉”时,似乎能从中看到更积极的内涵。如果我们将尊卑之正看作整个制度的基本逻辑,那么,这个逻辑需要一定的组织支撑。尊卑决定了组织的方向,组织则保证尊卑的成效,这是儒家人性修辞的基本内容,但不是差序格局所能涵盖。
实际上,在古人的观念里,有一种更为直观的模式。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就是一个明确的“极星—众星”模式。这一模式合乎尊卑,而若没有众星,北辰的方位自然也难以显现。随着天文学的发展,人们对这一模式有了新的扩展。“《吕氏春秋·有始览》云:‘极星与天俱游而天极不移。’古人已看出,当时的北极星不在北天极上,北极星也在绕天极旋转,只不过它的视运动轨迹所形成的圆圈很小罢了。”[70]古代思想的发展与天文学的发展是相应的,五行说就有其天文学背景。而极星与天极的分离以及其绕天极旋转,却透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在孔子那里,极星与天极应该是重合的,众星拱之,所以整个制度也必然以周天子为天极。夏商周的天命转移,似乎很快就确定了新的天极和极星的重合。但是,在春秋时期,王室衰微,五霸竞起,极星与天极已不能说是重合的了。到孔子的时代,王室衰微已久,早已不能主导这个天极了。那么,找到新的天极,就成了人性修辞成立的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