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谟克利特之井
鲁迅是中国人性社会文学的开端,爱伦·坡则是整个现代主义文学的开端。爱伦·坡开始创作的年代,正是本雅明特别强调的19世纪40年代前后。这个时间段,也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接近完成的时代,十多年后,随着发电机的发明,第二次工业革命就拉开了大幕。其实早在此之前,电气时代的某些因素已然开始露出端倪。坡出生的1809年,英国的戴维爵士发明了弧光灯。可以说,灯光照到的地方,就是文学发生的地方,主要用于广场或街道的弧光灯,照亮了某些“前所未见”的事物,拱廊街以及众多的小人物。而爱伦·坡的作品,是最早表达这一时代的触觉的,一种真正的现代人的触觉。
“一个新的时空悄然来临……”[72]在这样一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坡生活在刚刚建立不久的美国,在一个新的大陆创作。一切旧的事物,无论是欧洲还是其他大洲的,似乎都只能以一种博物馆陈列的方式存在于美国的生活中。坡所创作的数十篇小说,正如这样一个新大陆上的博物馆,新与旧在此交织。坡为这种交织赋予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触觉——触电。“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是比喻意义上还是字面意义上——其效果都是触电性的。”[73]在《同木乃伊的对话》中,人们突发奇想为木乃伊通电,竟又因此激活了木乃伊,这使现场的人们大为惊恐。[74]其实这种惊恐,正是新旧交织的一种惊恐。木乃伊无疑是古老的,而为其通电的,只能是现代人,但是触电的,是一切古老和现代的事物。木乃伊激活后,人们又与其对话,用已经破译的埃及语与深感不满的木乃伊对话,人们显然既惊恐,又有些不以为然,而其中的原因“应该到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里去寻找”[75]。这就是个发明了“电”,又试着为古老通电的时代,也是个既惊恐又不以为然的时代。但另一方面,在这样一个时代之前,也许并没有产生过惊恐,也没有不以为然,坡似乎是第一个发现“惊恐”的人,但并非真的就那么不以为然,而是常常怀着一种深深的“悲悯”。
在《同木乃伊的对话》最后,主人公表达了对19世纪的厌倦,并希望将自己做成木乃伊,在未来的某个世纪醒来。而在《提前埋葬》中,比较起这种上面那种自愿的提前埋葬,坡看到了更多的,甚至是全人类的那种非自愿的提前埋葬,一种经由个体灾难体会到的全人类的痛苦。“真正的凄惨——极度的悲怆——是属于个体而非普遍的。”[76]坡认为个体的灾难更具有本质性,而这种个体恰恰又是普遍的,普遍的个体的灾难。在这里,个体和群体的那种裂痕显现了出来,坡通过主人公的遭遇,揭示了一个个体被剥夺仪式的过程。主人公患有强直性昏厥,这种疾病常使其处在生存和死亡模糊暧昧的分水岭上,使其沉湎于对死亡的幻想,被提前埋葬的念头占据脑海。[77]在这个电气时代刚刚显出迹象的时代,生死的边际模糊了,个体与群体的裂痕显现了,坡感到的是一种无边无际的精神上的悲怆。[78]在主人公被误认为死亡并草草埋葬之后,却突然发现了这时代更可怖的场景:“那个依然攥着我手腕的看不见的身影已经撬开了全人类的坟墓……真正的安息者比那些不眠之人要少百万千万……”[79]确实,那些虽然活着,却被剥夺了人性仪式的人,不正是如此被提前埋葬的吗?那不只是作为群体的群众,而是无数个承受灾难的个体。人们在新旧之间感受的也许只是惊恐,但在这惊恐背后,坡却表达了对生死制度最大的怀疑,对人类命运最深的悲悯。“有些时候,即使在理性的清醒的眼光看来,我们这个悲惨的人类世界也与地狱有相似之处……但是人类的想象力不是卡拉蒂斯,可以不受惩罚地探索每一个洞穴。”[80]坡常运用物理的、地理的、心理学的知识去讨论一些灾难的场景,但是其眼光越是理性清醒,其痛苦也就越是无比悲怆。
坡有数篇小说都写到美的死亡与恐怖,如在《丽姬娅》中,丽姬娅是古老城市古老家族中的绝色美人,坡运用大量瑰丽的语言来形容其美,以至于事实上没有什么可以完全概括其美,这是一种超出一切的美。特别是那一些美的匀称中的“异点”,那美丽的眼睛,让主人公“成了那对眼睛的最最热心的星相研究家”[81]。但是不久丽姬娅就因病而逝,主人公则因绝望而开始漂泊,并用鸦片麻醉自己,“我早就成了瘾君子,无论工作和习惯都透着鸦片梦境的特色”,而其再婚后新娘奇怪地病逝,而丽姬娅的眼睛却在此时“再现”,“这对滚圆的,漆黑的,惶惑的眼睛——是亡故爱人的——是小姐的——是丽姬娅小姐的”[82]。但也正是在这个时刻,我们才终于在这恐怖中,在鸦片的幻觉中,真正体会丽姬娅的美。小说在篇首杜撰了格兰维尔的话:“孰知意志之玄妙及其威力哉?决不屈服于天使,亦不屈从死神。”[83]这种意志正是美的意志,这种意志才是真正的异点:生时无法形容,死后竟可再现,其美丽较生时更加撼人,美的意志通过死亡的恐怖得到了最大的呈现。坡的小说中常常会让主人公的记忆变坏,却又唯独记得那最震撼人心的场景,确实,在这无法言表、无可等值的美的面前,记忆是没有价值的,唯有对意志的强制力的渲染,在死亡之中起源出超绝的美。在《鄂榭府崩溃记》中,坡也强调那种毁灭时的美:“说真的,这一夜虽然狂风怒号,可美极了,真是个与众不同的恐怖而美丽的夜。”[84]在另外几篇与《丽姬娅》较为相似的作品中,美的恐怖似乎不再如此强烈了。比如《艾蕾奥瑙拉》中,主人公在艾蕾奥瑙拉去世后伤心地离开锦绣草茵谷,后来又娶了欧曼迦德,但并未出现《丽姬娅》中的恐怖场景,艾蕾奥瑙拉表达了她的宽容。这样的美似乎更让人感到温馨。而在《椭圆形画像》中,主人公受伤而闯入古堡,看见椭圆形画像,并引出了画的来历,原来以为美人与画家结为夫妇,却视艺术为其情敌,画家画美人入迷,“他哪里知道自己在画布上涂抹的色彩就蘸自坐在身边的妻子的红颜”。这又是美的死亡,虽然篇幅极短,竟然较《丽姬娅》更凄美伤魂。[85]但坡在此处,同样没有营造恐怖的气氛,而是有了更多的悲悯。在另一篇名为《眼睛》的小说中,“美”则成为一种戏谑。主人公虽然近视却讨厌眼镜,又因继承遗产而改变姓氏,却不其然因而爱上精于化妆的外曾曾祖母,并向其求婚,而当一切拆穿时,便是绝大的讽刺了。[86]然而无论如何,美总是那么不可捉摸,非寻常可解。
坡在小说中常常用到德谟克利特的话:“事实真相在井底。”[87]至少对于美而言,普通的美是绝不存在的。坡对当时的科学进展十分了解,但却总是用科学知识的等值性,去营造强制力的效果。等值性的事物,不但不足以形容美,而且通常需要破坏。比如在《钟楼里的魔鬼》,写了一个“不知现在几点”的自治城,自治城的一切都依靠钟楼报时,分明是标明时间之地方,却又说不知现在几点,这分明是对等值的反讽。自治城的面貌的面貌整齐划一,所有的房间都一样,雕刻也一样,只有计时器和卷心菜。自治城中的人是自由民,也是一个反讽。然后一个小人来到此处,让12点的大钟敲了十三下,又敲了十三下,于是自治城的一切秩序都崩溃了。[88]自治城是个绝对等值的地方,而绝对的等值等于意志的死亡,也就是强制力的死亡,等值变成了强制力。而这正是坡怀疑的地方。而在《红死魔的面具》中,钟的形象出现在荣王爷奢华的房间中,但是在化装舞会中,钟声每敲响一次,都会让舞蹈中的人们秩序混乱。代表等值的钟声同样导致混乱。而红死魔穿着寿衣和僵尸面具出现的时候,正是午夜钟声敲响的时候,钟声更是指向了死亡。[89]同样的,在《陷坑与钟摆》中,主人公被宗教法官判处死刑后关入地牢,而地牢的天花板上有一个时间老人像,时间老人手中拿着钟摆,而钟摆之下就是一把托莱多钢刀。[90]钟表在这里再次象征了死亡,象征了等值的毁灭。
确实,表面的等值通常毫无价值可言,无法达到事实真相。但这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真相都在非常深刻的地方。关键则在于,在表面的事物中发现深刻的东西,这才是真正的“德谟克利特之井”,或者说,“自然之奥妙,实远胜德谟克利特之井也。”[91]在《毛格街血案》中,坡借杜宾之口,说出“真正比较重要的知识必定肤浅”,[92]这不仅是自然的奥妙,也是人类社会的奥妙。那种单纯依靠推理能力的深刻,往往忽略重要却浅显的事物。也正是在这样的观念下,坡的笔下出现了一些十分渺小的人物,绝不美丽,绝不深刻,也与死亡无关的平庸者。如《生意人》的主人公,因为小时候有保姆造成的“条理器官”,认定真正的条理只在浅显易懂的事情上,从而永远避免去做大事,相反却总是做一些十分令人生厌的事,诸如流动广告、眼中钉、苦肉计、溅泥浆、狗溅泥,摇风琴,假邮件,养猫诸业。这篇小说里没有美的毁灭,而只有丑的生存。[93]在《骗术》中,更是把人类的骗术追溯到了亚当那里,认为“行骗是人类的定数”,并且罗列了骗客的诸多特征和骗术。[94]这些丑陋的存在,不但肤浅,而且卑鄙,但也仍然为自己寻找某些表明价值的仪式,在渺小处寻找等值,获取灯光。
坡的小说中,出现了大量的新鲜事物:电池、气球、催眠术、疯人院、轮船,也有大量的旧的或隐秘的事物:古堡、古城、古代的传说、木乃伊、大猩猩、古老的家族,还有各种不同身份的人物:美人、贵族、隐士、画家、海员、疯子、骗客等等。坡不仅为古老的、美的事物通电,也为这渺小的、卑鄙的事物放光。不能言的美,不屑言的丑,等值之上与等值之下,都有着同样的深刻,同样的悲悯。正如其作品中用等值去营造强制力一样,作者本人就是具有强制力的人,各种人物、事物都可以从他身上获取强制力,并由此在作品中起源。当然,我们也能从作品中看到坡本人的各种特点。坡写出了最早的现代人的特征,而他自己,正是其作品的主角。坡的文笔冷漠瑰丽,又具有极高的概括力,常常在很短的篇幅中营造出宏阔惊悚的氛围和场面,而其最擅用的手法,也正是“再现”。如《丽姬娅》中眼睛的再现,如《鄂榭府崩溃记》中鄂榭兄妹的孪生,如《椭圆形画像》中的画像,如《威廉·威尔逊》中姓名一样,样貌相同的另一个威廉·威尔逊的出现,[95]如《黑猫》中出现的另外一只黑猫,[96]还有《凹凸山的传说》中医生出示了与贝德罗一模一样的故友的肖像。[97]当同样的事物第二次出现时,似乎总会带来某种恐怖的感觉。就像两面镜子相对,可以在狭小的空间中营造出重重无尽的感觉。而这种“再现”,也正体现了坡那种在浅显处寻找井底的思路,再现的东西,就像是人类精神中的双子塔,新与旧、生与死,同时呈现。
此外,坡也多次借助自然景观的描写,建立一种“井”的形象。如《瓶中手稿》里对大风暴的描写,“在船身左右两边一海里外的地方,不时隐隐可见冰墙耸立在荒凉的天空中,看上去就像宇宙的围墙……”[98]“……绕着规模宏大的圆形剧场的四周转啊转的转个不休,剧场的围墙墙顶,在黑暗里,在远处,看不见了。”[99]宇宙的围墙、旋转的剧场,都与井的特征相似。《鄂榭府崩溃记》中一片黑暗中出现了红月亮,照出巨楼的裂痕,坡总能在黑暗中想象出可怕的光来。[100]在《大漩涡底余生记》中,“原来这时一轮满月,正从我刚才说过的云端当中的圆口,沿着黑魆魆的水壁,泻下一派金光,直照到无底洞的深凹里”[101]。这场景同样与井相似,如此种种,这样的“井”,不也正是现代人的一种处境么?一种“受尽虐待,被迫离国”[102]或者失去各种记忆、被提前埋葬的处境,失去等值而在各种强制力的漩涡中求生的处境,失去人性仪式而体会着个体精神悲怆的处境,恐怖而自我悲悯。
“人群不停追逐‘幻影’/……始终回到同一地方。”[103]这正是现代人的德谟克利特之井。